干涸河床的砾石滩上，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寒意，却驱不散灰岩集上空那层仿佛凝固了的昏黄。石磊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皮水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高大的身影在砾石滩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宿醉的眩晕和昨夜蚀骨熔金的剧痛已被一种新生的虚弱取代，脖颈肩头那道狰狞的暗紫伤疤依旧醒目，但内里那股日夜啃噬骨髓的阴寒却实实在在地减弱了几分，如同被抽走了最凶戾的獠牙。
他走到墨垣盘坐的灰岩前，将水囊小心放下，粗粝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和感激。“先生，水打来了。灰岩集那口老井，水头是清的，没甚怪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那片被自己昨夜糟蹋过的聚星阵遗址，看着那几株被压塌但根部仍在顽强汲取地脉微光的荧惑草，以及散落一地、带着奇异纹路的崩裂星纹石，脸上又浮起浓重的愧疚，“这阵……还有草……我……”
墨垣睁开眼，眸中银蓝星辉一闪而逝，经过短暂的调息，操控荧惑星火带来的心神消耗已平复。他站起身，拍了拍沾上露水的衣袍下摆，声音平静无波：“无妨。荧惑草根性未绝，地脉滋养尚在，假以时日自可恢复。阵基损毁，亦是契机。”
他走到那堆崩裂的石块前，指尖拂过断裂面粗糙的纹理。巡天星盘紧贴小臂，冰凉的金属触感下，核心莫比乌斯环无声旋转，投射出细微的光丝扫描着石块的内部结构。意识中，《星轨初解·绘形篇》关于能量通道稳固性的阐述与眼前破碎的几何形态重叠。
“结构即力量，通道即法则。”墨垣低语，目光转向石磊，“你擅长的‘根基稳固’，并非星枢符道之敌，反是通达之基。寻得质地相近、蕴含微弱星辰气息的砾石，按其形制打磨复位，确保几何角度无丝毫偏差，通道贯通无阻，此阵，当可修复，甚至更胜往昔。”
石磊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如同蒙尘的顽石被擦亮一角。“先生放心！别的石磊不敢夸口，找石头、磨石头、摆石头，这灰岩集方圆百里，没几个人比我更熟！”他拍了拍结实的胸膛，牵扯到伤处，疼得咧了咧嘴，但眼中的光芒却更盛，“我这伤……多亏先生，感觉骨头缝里都松快了些，力气有的是！先生您把要的石样、尺寸画给我，我这就去寻摸！保证找最好的料子！”
“不急。”墨垣抬手止住他，“你体内异力虽熔炼部分，但经脉受创，元气大损。强行催动，恐引异力反噬，前功尽弃。当务之急是静养调息，稳固新生之力。”他指了指那几株蔫蔫的荧惑草，“此地残留星力与地脉滋养，正合你休养。待你气力稍复，再寻石料不迟。”
石磊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墨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重重点头：“听先生的！”他走到荧惑草旁，小心翼翼地用粗大的手指拂去草叶上的尘土，动作笨拙却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墨垣的目光越过石磊，投向灰岩集的方向。几缕炊烟歪斜地升起，撕扯着昏黄的天空，小镇如同一个病弱的老人，在灵瘴的侵蚀下苟延残喘。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片沙海之外的世界，更需要寻找那两样如同迷雾中巨兽的名词——【星髓源质】、【混沌湮灭能量稳定矩阵图】。
七百三十八天。巡天星盘投射在意识深处的倒计时，冰冷而精确。
“我去一趟市集。”墨垣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石磊立刻抬头：“先生，我陪您去！这灰岩集龙蛇混杂，您……”
“不必。”墨垣打断他，“你在此静养，看顾荧惑草。我去去便回。”他需要观察，需要融入这片灰败的背景，而不是带着一个刚刚经历剧变、引人注目的壮汉。
石磊看着墨垣沉静如渊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轻视，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他最终没再坚持，只是用力点头：“那……先生小心。集上粮铺的老孙头，看着市侩，但还算实诚，您要是想打听什么，可以找他，提我名字……或许管点用。”
墨垣微微颔首，拎起一袋昨夜换来的黍米，转身踏上通往灰岩集的土路。尘土在脚下扬起，沾湿了晨露的裤脚。
再次踏入灰岩集，狭窄的街道比昨夜更显萧瑟。紧闭的门窗更多了，偶有敞开的，里面也黑洞洞的，透着一股死气。墙根下蹲着的几个凡人，依旧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看到墨垣这个昨日用奇异种子换粮的陌生人，目光里多了几分敬畏和不易察觉的好奇，但更多的仍是深深的警惕。灵瘴的侵蚀如同无形的重担，压弯了他们的脊梁，也磨灭了眼中的光。
小广场上，摊贩稀稀拉拉。贩卖杂粮的老孙头已经出摊，正裹着破皮袄，袖着手，眯着眼打量过往的行人——其实也没什么行人。看到墨垣走来，他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露出一个带着讨好和敬畏的笑容。
“仙师！您来了！”老孙头连忙站起身，搓着手，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墨垣身后，似乎在找那几株神奇的草，“昨夜……昨夜那草……”
“草在养着。”墨垣将手中的黍米袋放在摊位上，“换些耐储的干粮，肉脯最好。另，换些此地流通的钱币。”他需要更小的货币单位，方便打探消息。
老孙头愣了一下，随即连连点头：“有！有！仙师稍等！”他动作麻利地从摊位底下翻出几块用盐腌得发黑发硬的兽肉干，又拿出几块灰扑扑、像是某种植物根茎晒干的饼子，最后从一个破旧的木盒里倒出一小堆磨损严重的铜钱和几块颜色暗淡、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矿渣。“仙师，这肉干是沙狼肉，劲道！这饼子是沙薯粉做的，顶饿！钱……就这些了，这年月，硬货比钱好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墨垣点点头，将黍米推过去。老孙头喜滋滋地接过，掂量了一下，小心地藏到摊位最底下。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仙师，您……是不是还要打听点啥？”
墨垣的目光扫过摊位上那些光泽暗淡的低阶矿石，其中几块灰黑色的石头，布满细密的孔洞，与昨夜他催生荧惑草的那块颇为相似。“此地，可有奇异矿藏？或……不同寻常的石头？蕴含特殊能量者尤佳。”
“奇特的石头？”老孙头皱起眉头，努力思索着，“灰岩集嘛，石头是多，可大多都是些不值钱的灰岩、砂岩。要说奇特的……”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后怕和嫌恶，“往东北走，翻过两座秃山，有个废弃的老矿坑，叫‘黑石坑’。那地方……邪乎！”
“哦？”墨垣不动声色。
“是啊！早些年还有人去碰运气，想挖点伴生的星纹铁矿渣。可那地方，邪气重！”老孙头声音更低，“进去的人，十个有八个出来就病恹恹的，身上长烂疮，治都治不好，没几天就……像被抽干了似的！跟石磊那小子当年……”他猛地收住话头，偷眼看了看墨垣的脸色，见无异样才继续道，“后来就没人敢去了。都说那矿坑深处，有吃人的瘴鬼！石头也邪门，黑黢黢的，摸着冰凉刺骨，偶尔还能挖到些……说不上来的碎渣子，看着像金属，可轻飘飘的，一碰就碎成粉，沾手上还痒得慌！”
黑石矿坑？邪气？冰凉刺骨？轻飘飘的金属碎渣？
墨垣心中微动。石磊的蚀灵之伤，正是源自“黑石矿坑”深处的“蚀灵瘴气”！那所谓的“邪气”，是否与灵瘴的某种特殊变种或源头有关？而那“轻飘飘一碰就碎的金属碎渣”……巡天星盘在意识深处微微震动，【星髓源质】的字样如同沉入水底的标枪，隐隐指向这个方向。
“那碎渣，可还有？”墨垣问道。
老孙头连连摆手：“谁敢留那晦气东西！挖出来都赶紧扔了！沾都不敢沾！”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从摊位角落里翻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粒灰扑扑的、混杂着沙土的黍米，“仙师您看，前阵子收粮，有个从黑石坑那边逃荒过来的，粮袋里就混着些黑灰，我瞧着不对劲，筛出来一点……就这点，您看看？”
墨垣接过布包，指尖捻起一点那灰黑色的粉末。粉末极其细微，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凉感，仿佛能吸走指尖的温度。巡天星盘瞬间传来清晰的反馈：【检测到微弱湮灭辐射残留…结构异常…疑似高熵态金属微粒…与‘星髓源质’数据库部分特征吻合度：17.8%…需更多样本及环境数据确认…警告：辐射残留具侵蚀性…】
虽然吻合度不高，且充满危险，但这无疑是墨垣离开永寂沙海后，第一次捕捉到与【星髓源质】相关的直接线索！那神秘而致命的黑石矿坑，很可能就是关键所在！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街道另一头传来，伴随着几声粗暴的呵斥和压抑的哭泣。
“滚开！老东西！挡什么道！”
“军爷…军爷行行好…这点黍米是救命粮啊…”
“少废话！征粮是规矩！再啰嗦连你一起抓走充役！”
墨垣抬眼望去，只见几个穿着破烂皮甲、手持锈蚀长矛的兵丁，正粗暴地从一个老妇人手中抢夺一个瘪瘪的粮袋。老妇人跪在地上，死死抱着袋子，哭得撕心裂肺。周围几个镇民远远看着，眼神麻木而恐惧，无人敢上前。
为首的一个小头目，三角眼，一脸横肉，不耐烦地一脚踹在老妇人肩上：“找死！”老妇人惨叫一声滚倒在地，粮袋脱手，黍米洒了一地。
那小头目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粮袋，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墨垣这边，落在了老孙头摊位上那几块腌肉干上。他眼睛一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哟，老孙头，藏得够深啊！还有肉？”三角眼伸手就去抓最大的一块肉干。
老孙头脸色煞白，想拦又不敢，嘴唇哆嗦着：“赵…赵爷…这是…这是…”
“是什么是？征用了！”三角眼蛮横地一把抓过肉干，又顺手拿起一块沙薯饼塞进怀里，目光扫过摊位，看到了墨垣放在那里的那袋刚换来的、鼓鼓囊囊的干粮，以及摊开布包里的铜钱矿渣。
“嗬！还有硬货？一并征了！”他伸手就朝墨垣的粮袋和钱抓来，动作熟练而贪婪。
墨垣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只是在那只脏手即将触碰到粮袋的瞬间，右手看似随意地一拂。指尖掠过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带弧度的银蓝轨迹，如同蜻蜓点水。
三角眼只觉手腕处传来一股极其诡异的力量，不是硬挡，也不是震开，而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滑溜水流带偏了方向，整条手臂不由自主地向外一甩，重心顿时不稳，“哎哟”一声，踉跄着朝旁边栽去，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手中的肉干和怀里的饼子都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
“谁？他娘的谁推我？！”三角眼狼狈地爬起来，又惊又怒，三角眼凶狠地扫视四周。围观的镇民吓得纷纷后退，老孙头更是缩到了摊位后面。只有墨垣，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三角眼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墨垣身上。这个陌生人穿着沾满风尘的残破袍子，身形并不魁梧，面容沉静得有些过分，眼神更是深不见底，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寒意。但仗着人多和身上的皮甲，他色厉内荏地吼道：“是你小子搞的鬼？找死！”
他拔出腰间的锈刀，另外几个兵丁也呼喝着围了上来，长矛指向墨垣。
小广场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压抑的恐惧如同实质。老孙头吓得闭上了眼。
墨垣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几个兵丁，最后落在三角眼身上。小臂上的巡天星盘无声运转，核心莫比乌斯环投影微微发亮，扫描着对方简陋的武器和脆弱的护甲，瞬间计算出十七种最省力的瓦解方式。但他只是抬起左手，掌心向上，一枚豌豆大小、散发着微弱荧荧红光的荧惑草种，静静躺在掌心。
“此物，可辟低阶灵瘴，微补气血。”墨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换一条路走，如何？”
三角眼看着那粒散发着奇异暖意的种子，又看看墨垣深不见底的眼眸，再想起刚才那诡异的一摔，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板窜起。他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地挥了挥锈刀：“装…装神弄鬼！爷今天……”
话音未落，墨垣指尖微动，一丝星力注入种子。那粒荧惑草种瞬间红芒微亮，细如发丝的赤红根须探出，竟直接扎入墨垣掌心的皮肤纹理之中！紧接着，两片嫩红的、带着奇异金属光泽的芽叶顶破种皮，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墨垣掌心之中，眨眼间长成了一株寸许高的奇异小草！草叶脉络间流淌着熔金般的光芒，一股温和而坚定的暖意驱散了周围令人不适的硫磺尘埃气。
“嘶……”倒吸冷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广场上格外清晰。那几个举着长矛的兵丁，手开始发抖。三角眼更是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魅，握着锈刀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看看墨垣掌心那株违背常理、凭空生长的小草，又看看对方那双平静无波、仿佛映照着亘古星辰的眼眸，所有的凶悍气焰瞬间被浇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这绝不是凡人！甚至不是一般的修士！
“滚。”墨垣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如同冰冷的金属刮过石板。
三角眼如蒙大赦，连地上的肉干和饼子都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地后退，撞倒了身后一个兵丁，也顾不上了，带着手下仓皇逃离了小广场，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小广场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老妇人压抑的啜泣和镇民们惊魂未定的喘息。老孙头从摊位后面探出头，看着墨垣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墨垣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走到老妇人身边，蹲下身，将掌心那株刚刚催生的、生机勃勃的荧惑草轻轻放在她满是老茧和尘土的手中，又将那袋洒落又被捡起、沾了尘土的黍米也放在她身边。
老妇人呆呆地看着手中散发着温暖红光的小草，又看看墨垣，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墨垣站起身，目光投向东北方，那是黑石矿坑的方向。灰黄的天空下，几座光秃秃的山丘轮廓隐约可见。
线索已现，前路已明。那废弃矿坑深处的邪气与湮灭辐射，很可能就是通往星髓源质的关键。
他最后看了一眼掌心布包中那点冰凉刺骨的黑灰，巡天星盘的警示犹在耳边。七百三十八天。
归途已明，征途方启。而黑石矿坑，将是下一段险途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