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黎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叶和某种不知名野花混合的浓烈气味,潮湿而沉重,压得人胸口发闷。苏氏藤坊门前的封条依旧刺眼地贴在老木门上,像两块无法愈合的疮疤。泥泞的地上,昨夜被苏晚劈开的那把仿冒藤椅残骸还在,烛龙衔火纹的图腾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晰,扭曲地盘踞在泥水里,无声地嘲笑着门楣的封禁。
苏晚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头发用一根粗糙的木簪随意挽起,露出苍白但线条紧绷的脖颈。一夜未眠,眼底的青黑浓重,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寒星,里面翻涌着风暴过后的死寂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她将祖传的藤刀仔细用油布包好,贴身藏在布衣内侧。冰凉的刀身隔着薄薄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刺痛感。
她没有再看那扇被封死的门,也没有理会巷子里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那些目光带着同情、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她背起一个半旧的、用老藤条编制的背篓,里面只放了一把磨得锋利的砍刀、一捆坚韧的麻绳和一个装了清水的竹筒。篓子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油亮,是父亲生前常用的。
目标很明确:五指山深处,那片人迹罕至的原始雨林边缘。那里生长着一种特殊的蛇藤,是编织苏家核心图腾——尤其是烛龙衔火纹——不可或缺的原材料。
蛇藤,并非其学名,是苏家先祖因其特性而起的名字。这种藤表皮坚韧异常,布满细密的鳞状纹路,触手冰凉滑腻,如同蛇皮。其内芯却截然不同,在特定的年份和光照下,会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类似金属的光泽,并蕴含丰富的天然胶质,处理得当后,韧性极佳,能承受极其繁复的编织而不易断裂,更能完美呈现烛龙纹那种充满原始力量感的流畅线条。更重要的是,用这种藤芯编织的图腾,在特定的光线下,会隐隐透出一种温润的、仿佛内部有火焰流动的光泽,这是任何工业仿制品都无法企及的神韵。
然而,蛇藤生长缓慢,对环境要求苛刻,只在那片特定的雨林边缘向阳的陡坡上才有零星分布。采摘更是极其危险,不仅路途艰险,藤条本身也常常缠绕着剧毒的五步蛇。苏家祖训,非必要不得轻易采摘,更严禁外传其所在。这既是保护稀缺资源,也是守护苏家技艺的核心秘密。
苏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雨后湿滑的山路上。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只在缝隙间漏下几缕稀薄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湿漉漉的苔藓。脚下的腐殖质层又厚又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吸饱了水的海绵上,发出噗嗤的声响。林间充斥着各种鸟鸣虫嘶,交织成一片原始的喧嚣,反而更衬出深处的死寂。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后背,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她专注地辨认着祖父和父亲曾经带她走过的、几乎被疯长的蕨类植物淹没的小径痕迹。空气越来越闷热,带着浓重的植物蒸腾的气息。偶尔有色彩斑斓的毒蛙从脚边跳过,或是手臂粗的藤蔓从头顶垂下,带着滑腻的触感扫过她的脸颊。
走了近三个小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近乎垂直的陡峭崖壁出现在眼前,崖壁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而就在崖壁向阳的中段,几丛深绿色的藤蔓如同巨蟒般攀附在裸露的岩石上,表皮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类似金属的暗绿色光泽——正是蛇藤!
苏晚精神一振,放下背篓,抽出砍刀和麻绳。她需要爬到那个位置,选择最合适的那几根藤条。危险不言而喻,湿滑的岩石,无处着力的陡峭坡度,还有那些潜伏在藤蔓间的毒蛇。她深吸一口气,将麻绳一端牢牢系在旁边一棵粗壮的老树根部,另一端紧紧缠在自己的腰间,打了个复杂但牢固的登山结。这是父亲教她的。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手指抠进岩石的缝隙,脚尖寻找着微小的凸起。冰冷的岩石混合着湿滑的苔藓,让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只能用力眨掉。越靠近那丛蛇藤,空气似乎越冷,藤蔓上那种滑腻冰凉的触感仿佛能透过空气传递过来。
就在她伸手,砍刀即将够到一根看起来年份足够、粗细均匀的蛇藤时,脚下踩到的一块松动的岩石突然碎裂!
“哗啦——!”
碎石滚落深渊,发出悠长而空洞的回响。苏晚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腰间缠绕的麻绳瞬间绷紧,勒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发出一声闷哼。她整个人悬在半空,全靠那根麻绳吊着,脚下是翻滚的雾气深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双手紧紧抓住崖壁上仅有的几处凸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寻找新的落脚点。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碎石滚落的簌簌声,像死神的倒计时。
终于,她的脚尖触到了一块相对稳固的凸起。她稳住身形,急促地喘息着,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她没有犹豫,再次举起了砍刀,目标依旧是那根蛇藤。恐惧还在,但眼底的火焰燃烧得更旺——她必须拿到它!这不仅仅是一根藤,这是苏家反击的证据,是证明烛龙衔火纹真正价值的唯一途径!
锋利的砍刀精准地斩在藤根处。出乎意料,看似坚韧的蛇藤应声而断,切口整齐。苏晚迅速将其抓住,塞进背后的藤篓。她不敢贪多,又迅速砍下两根年份看起来不错的,便立刻开始艰难地向下撤退。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直到双脚终于重新踏上相对平缓的地面,她才感觉到双腿一阵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扶着旁边的大树剧烈地喘息。
篓子里,三根带着湿气的蛇藤静静地躺着,表皮冰凉滑腻,在昏暗的林间光线中泛着幽冷的光。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坐在大树下,拿出竹筒喝了口水。冰凉的清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稍稍平息了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恐惧。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她来时的方向传来。
苏晚瞬间警觉,像受惊的野兽般绷紧了身体,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藏刀的布衣内侧,眼神锐利地扫向来人方向。
树丛分开,走出来的是寨子里的阿婆,黎琼花。阿婆年纪很大了,背佝偻得厉害,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她是寨子里为数不多还精通古黎语和许多古老传说的老人,也是看着苏晚长大的。
“阿晚?”阿婆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但很清晰。她浑浊的目光扫过苏晚狼狈的样子,湿透的衣衫,沾满泥污的裤腿,最后落在她背后的藤篓上,看到那几根露出的蛇藤时,眼神猛地一缩。
“琼花阿婆。”苏晚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阿婆走近几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又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用夹杂着古黎语的方言急促地说:“傻妹崽!你怎么还敢来采这个?不要命了!”她的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担忧和后怕,“现在是什么时候?工坊都封了!有人盯着呢!”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盯着?谁?”
“还能有谁?”阿婆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那些穿蓝皮子的前脚刚走,后脚就有生面孔在寨子里晃悠,贼眉鼠眼地打听我们黎家的老手艺,打听你们苏家的事!特别是……”她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特别是打听‘蛇藤’和‘火纹’!我老花眼,心不瞎!他们就是想断了你的根!”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苏晚的后脑。果然!对方不仅剽窃,还想釜底抽薪,彻底毁掉苏家技艺的根基!连蛇藤这种核心秘密都泄露了?她脑海里瞬间闪过工坊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阿婆,我……”苏晚喉咙发紧。
“别说了!”阿婆打断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是属于古老部族传承者的智慧,“东西收好!赶紧走!别走大路,从老鹰涧那边绕回去!记住,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给那些黑了心肝的人糟蹋的!”她用力推了苏晚一把,布满老茧的手掌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护好它!护好我们黎寨和苏家的根!”
苏晚深深看了阿婆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她用力点了点头,不再犹豫,背起藤篓,转身就钻进了阿婆指示方向的、更加茂密难行的林间小道。
当苏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避开寨子里可能被监视的主路,终于绕回自己那间位于藤坊后院、低矮简陋的小屋时,天已经擦黑。小屋孤零零地立在工坊高大的阴影下,更显得凄凉。
她将背篓小心地藏在床铺下最隐蔽的角落,刚直起身,一阵尖锐刺耳的铃声骤然划破了小屋的寂静。
是桌上那部老旧的座机电话。
苏晚盯着那部电话,心脏像是被那铃声攥住了,一下下沉重地跳动。这部电话,除了寨子里几位老师傅和工商局,很少有人知道号码。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冰冷、公事公办、毫无感情起伏的男声,正是昨天带队查封工坊的那个工商局小头目,姓陈。
“苏晚是吧?”对方甚至省去了称呼,“通知你一下,关于苏氏藤坊涉嫌侵犯‘新藤艺’公司知识产权一案的听证会,定在下周一上午九点,市工商局三楼会议室。”
对方语速很快,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的前奏。
“请准时出席,并准备好相关材料,陈述你方观点。这是你最后陈述申辩的机会。”陈干事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程序化的冰冷,“另外,提醒你,对方‘新藤艺’公司已经提交了非常详实的证据链,证明你们存在主观恶意抄袭。缺席或证据不足,将直接导致我们做出支持投诉方的裁定。”
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苏晚的反应。
苏晚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沉默着,只有压抑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递过去。
电话那头似乎有些不耐烦:“听到了吗?”
“听到了。”苏晚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那就这样。”对方似乎懒得再多说一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晚慢慢放下听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昏暗的光线里。窗外的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将小屋和外面被封的工坊一同吞没。只有桌上那部老旧的电话机,在黑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泽。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泥土、被藤条划伤、此刻又因为紧握而留下深深掐痕的手掌。然后,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下周一。听证会。最后的机会。
对方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要给她,给苏家藤坊,给七代人的心血,钉上最后一颗棺材钉。
黑暗中,苏晚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那是一种冰冷到了极致、也决绝到了极致的神情。
她转身,走到床边,弯下腰,从床底拖出那个藤篓。黑暗中,她摸索着,手指触碰到那几根冰凉滑腻的蛇藤。指尖传来藤条特有的、带着生命韧性的触感。
她将其中一根蛇藤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藤皮贴着掌心,那股寒意似乎能直透心底,却奇异地让她沸腾的血液和混乱的思绪一点点沉淀下来。
最后的机会?
不。
这是她苏晚,向那些掠夺者、诬陷者,吹响反击号角的开始。
窗棂外,一弯冷月悄然爬上树梢,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吝啬地洒落进来,恰好照亮了她手中紧握的那根蛇藤。藤皮上细密的鳞状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般的光泽,如同蛰伏的龙鳞。
也照亮了她眼底,那两簇燃烧得越来越旺、越来越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