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镇北将军府,沈昭的闺房内。
青梧已默默退下,只留下沈昭一人。
她换上了干爽的寝衣,头发依旧湿漉漉地披散着,坐在窗边的榻上,一动不动。
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最清晰的皮影戏,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
谢知微被撞落水时那惊惶无助的眼神…
池水瞬间将她吞没的绝望…
她挣扎时带起的、破碎的水花…
抓住她手腕时那刺骨的冰冷和濒死的颤抖…
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时,那失而复得的巨大心悸和后怕…
她靠在自己颈窝无声流泪时,自己心脏那抽筋剥骨般的疼痛…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带着冰冷池水的触感和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一遍遍冲刷着她的神经。
不是这样的。
她曾以为自己对谢知微,是青梅竹马自幼相伴长大的情谊,是闺阁姐妹间的情意。
可当看到她在水中沉浮挣扎,当感受到她冰冷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当听到她无声的哭泣…
那种心脏被瞬间撕裂、又被狠狠攥紧的剧痛!
那种宁愿自己代她承受所有痛苦、只要她平安无事的疯狂念头!
那种将她拥入怀中时,灵魂深处传来的、失而复得的巨大的恐惧!
这哪里是什么朋友之情?姐妹之义?
这分明是…是…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滚烫温度的认知,如同惊雷般在她混沌的心底炸开!驱散了所有迷茫、迟疑和父兄话语带来的阴霾!
是喜欢!
是想要独占她的笑容,想要守护她一生一世,想要为她遮风挡雨,想要将她永远禁锢在自己羽翼之下,容不得任何人染指、容不得她受半点伤害的…喜欢!
是想要亲吻她含泪的眼睫,想要抚平她紧蹙的眉头,想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喜欢!
这个认知是如此震撼,如此汹涌,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绪!
让沈昭浑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这种感情,而是因为灵魂深处被点燃的、前所未有的灼热和坚定!
她喜欢谢知微!
她喜欢这个安静如月、却将整颗心连同“粉身碎骨”的誓言都交付给自己的女子!
所有的躲闪、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权势鸿沟”,在这份清晰如烙铁般的情感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可以躲开谢知微的人,却躲不开自己的心!
当看到她沉入水底的那一刻,所有的理智、权衡、恐惧都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冲动——救她!护她!哪怕与整个世界为敌!
沈昭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
清凉的夜风涌入,吹拂着她散乱的湿发。
她望向谢府的方向,目光不再有迷茫和挣扎,只剩下一种破开迷雾后的澄澈和近乎孤勇的坚定。
月光如水,洒在她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心跳依旧剧烈,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份终于被自己看清、并决心牢牢抓住的…灼热爱意。
————
落水风波虽被定性为意外,但谢家嫡女当众落水受惊,终究是桩有损清誉的。
谢府门禁骤然森严起来。
林婉仪以“受惊需静养”为由,将谢知微彻底拘在了她居住的小院内,除了贴身侍女秋棠,几乎断绝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那重重高墙和无声的看守,像一层厚厚的茧,将谢知微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白日里,她只能枯坐窗前,案几上永远也绣不完的、精致却冰冷的花样。
沈昭那日奋不顾身跃入水中的身影,那坚实滚烫的怀抱,那声声急切的呼唤,成了支撑她在这茧中活下去的唯一暖意。
可随之而来的,是想到沈昭这两个月来刻意的疏远与回避,这暖意便也掺杂了刺骨的冰棱,扎得她心口细细密密的疼。
谢知微委屈,更是不解。
昨日在荷花宴上,自己落水时,将沈昭眼中的情愫看的一清二楚。为何这两个月,躲得自己远远的?
沈昭自明白自己对谢知微的情意起,哪里耐得住这相思煎熬。
不过第二日深夜,万籁俱寂,镇北将军府的后院便掠出一道矫健如狸猫的黑影。
沈昭对谢府的地形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避开巡夜的家丁,借着从小到大的经验,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那堵隔开两人的高墙,落在了谢知微清冷的庭院里。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
沈昭一眼便看到了窗内。
谢知微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寝衣,抱膝坐在临窗的矮榻上。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着,侧影在月光下勾勒出伶仃的轮廓。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那轮孤清的冷月,眼神空洞寂寥,仿佛一尊失了魂魄的玉雕,周身笼罩着化不开的哀伤与委屈。
沈昭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窒息。她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近窗前。
细微的脚步声惊动了窗内的人。
谢知微猛地转过头。
四目相接的刹那——
沈昭清晰地看到,那双眸子里,先是闪过极致的惊愕,随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漾开巨大的涟漪!
那涟漪里,是连日来的思念、被刻意冷落的委屈、骤然重逢的狂喜,以及再也无法掩饰的脆弱…种种情绪翻涌汇聚,最终凝成一层晶莹的水汽,迅速氤氲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泪水,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脸颊。
“阿昭…”谢知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所有的坚强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沈昭只觉得那滚烫的泪水像是直接砸在了自己的心上,烫得她手足无措。
所有的顾虑、父兄的警告、那所谓的“鸿沟”,在她心爱之人的眼泪面前,瞬间被碾得粉碎!
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礼法,几乎是凭着本能,单手一撑窗台,利落地翻身跃入室内!
“知微!”她几步冲到谢知微面前,慌乱地伸出手,想碰触她又不敢,笨拙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别哭…别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这笨拙的安慰,反而让谢知微的委屈更甚。
谢知微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同样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眼中盛满心疼和慌乱的心上人,哽咽着质问。
“你…你为何躲着我?宫宴那夜…落水那日…你明明…明明不是这样的!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还是那晚我的话…让你厌弃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绝望的颤抖。
“不是!绝不是!”
沈昭急得差点跳起来,心像是被撕裂一般。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握住谢知微冰凉微颤的双手,将它们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里。
沈昭急切地解释,“知微,我怎么可能厌弃你!我…我是怕!”
“怕?”谢知微泪眼婆娑地望着她,满是不解。
沈昭深吸一口气,迎着那双含泪的眼眸,决定不再有任何隐瞒。
她将宫宴后自己如何忧心如焚,如何向父兄寻求帮助,父亲如何剖析朝堂险恶、警告引火烧身,兄长如何叹息“徒增伤悲”…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他们说…那是牵动朝局的棋局,是权势的鸿沟…说我若执意靠近,不仅救不了你,还会连累整个沈家…”
沈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重的无力感。
“我…我那时怕了。我怕我的冲动会害了你,害了沈家…所以…所以我像个懦夫一样躲了起来…对不起,知微,让你难过了…”
沈昭低下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然而,预想中的责备并未到来。
谢知微只是静静地听着,泪水无声流淌。
她看着沈昭低垂的头,看着她紧握着自己的、微微颤抖的手,听着她话语里那份沉重的、因她而起的恐惧和无力……
原来,她的躲避,并非疏远,而是另一种更深沉、更笨拙的保护。
所有的委屈和不解,在这一刻,奇异地化作了更汹涌的心疼和酸涩。
“傻瓜…”谢知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多了一丝释然和难以言喻的温柔。
她抬起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上沈昭低垂的、紧绷的脸颊。那触感温热而真实,带着风尘和夜露的气息。
沈昭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月光透过窗棂,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中的震惊、狂喜,以及那再也无法压抑的、汹涌澎湃的情感!
“知微…”沈昭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父兄的话,我都明白。朝堂险恶,权势如刀…可是,当我看到你落水,当我以为要失去你的那一刻…”
她顿住了,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炽烈如火,牢牢锁住谢知微含泪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烙印般刻入彼此的灵魂:
“我才知道,什么鸿沟,什么引火烧身…我都不在乎了!”
“我在乎的,只有你!只有你谢知微!”
“我沈昭,喜欢你!不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不是对姐妹的保护!”
“是想要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想要护着你,宠着你,不让任何人再伤害你、逼迫你的那种喜欢!”
“是想要独占你所有笑容和眼泪的那种喜欢!”
“是…是…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