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的是坚硬。
不是城市里冰冷的水泥地,也不是荒野里硌人的土块,而是一种带着纹理的、沉稳的硬,支撑着他酸痛的脊背。
接着是温暖,一种带着烟火气和淡淡霉味的暖意,包裹着他冰冷的肢体,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
最后是声音,柴火在灶膛里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还有……一个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就在不远处。
张凡的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他挣扎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有些昏暗,但足够他看清头顶的景象,不是熟悉的出租屋天花板。
是木头。
深褐色的、带着天然纹理的粗大木梁,横亘在屋顶。梁上铺着整齐的木板,木板缝隙间能看到厚厚的、颜色发暗的茅草。
一根细长的蜘蛛丝从梁上垂下来,末端挂着一只小小的、静止的蜘蛛。
空气中弥漫着干草、泥土、淡淡的烟熏味,还有一种……属于“家”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不是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冰冷的雨,绝望的泥石流,充满敌意的村民……所有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回,带着尖锐的真实感。
他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
“呃……”一声压抑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那沉重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一个佝偻的身影挪到了他的视野边缘。
是个老头。
非常瘦,像一根被风干的老竹竿。
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反复犁过的土地,深深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尘垢。
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勉强挽了个小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固定着。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好几块深色补丁的深褐色粗布短褐,下身是同色的肥大裤子,裤脚用布条扎紧,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草鞋。
此刻,这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张凡,里面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警惕、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他站的位置离张凡躺着的简陋木板床(或者说是铺着厚厚干草和一张破旧草席的土炕)有三四步远,身体微微侧着,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按在腰后——那里似乎别着一把柴刀的短柄。
老头见张凡彻底睁开了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张凡从未听过的口音,语速很慢,似乎想让对方听清每一个字:
“后生……醒了?”
张凡想开口回应,喉咙却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只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老头没有靠近,只是那警惕的目光更加锐利了几分。
像刀子一样刮过张凡湿透后已经半干、变得皱巴巴硬邦邦的灰色外套,刮过他凌乱的黑短发,刮过他苍白得不像活人的脸,最后落在他那双沾满泥泞、样式古怪的皮鞋上。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的疑惑和忌惮更深了。
“你这……”老头又开了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审问般的严肃,“打哪来的?是……哪边的人?”他伸出枯瘦的手指,不太确定地朝门外虚虚点了两个方向,似乎指代着不同的地域或势力。
张凡心中一片茫然。
哪边?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努力集中精神,想组织语言,但巨大的信息差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根本无法表达。
他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茫然。
这个动作显然没有让老头放心,反而让他眼中的疑虑更深了。
他下意识地又退了一小步,那只按在腰后的手收得更紧。
沉默在狭小、昏暗的屋子里蔓延,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
老头浑浊的眼珠在张凡身上反复扫视,仿佛要穿透这身奇装异服,看清他皮囊下是人是妖。
“俺是这溪源村的里正,陈老根。”
老头终于再次开口,报上了身份,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沉重。
“后生,你这身打扮……俺活了大半辈子,翻山越岭走商的人见过不少,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湿淋淋从天而降,穿着这等怪异的……衣料,短发……村里娃娃们都吓坏了,说来了个妖人。”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
“你昏死在村口,浑身滚烫。俺……俺总不能看着一条活命冻死饿死在村头,让山里的野物叼了去,脏了俺溪源村的地界。”
这话说得很硬,像是在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陈老根的目光在张凡苍白虚弱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层层戒备包裹着的恻隐之心,如同风中的残烛,挣扎着摇曳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早年死在边关、尸骨无存的儿子,若是曾今落难在外,是否也曾渴求过一口热水,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被更深的担忧压了下去——这怪人万一是流寇探子,或是招惹了邪祟的不祥之人,收留他,会不会给这好不容易在荒年熬过来的溪源村带来灭顶之灾?
邻村前年收留了个来历不明的游方和尚,结果招来了山匪,整个村子都被烧了……
内心的挣扎清晰地写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粗糙的衣角,喉结再次滚动。
最终,那一点残存的、属于土地养育出的最朴素的善良,似乎暂时压倒了恐惧和顾虑。
陈老根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他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按在腰后柴刀上的手也松开了些。
他转过身,动作有些迟缓地走到屋子角落一个粗糙的土陶水缸旁,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舀了大半碗清水。
他端着碗,极其缓慢地挪回到床边,依旧保持着安全距离。
他没有直接递给张凡,而是将碗放在床边一个充当桌子的树墩上,然后立刻又退回了原来的位置,仿佛那碗水带着某种危险。
“喝吧。”
陈老根的声音依旧干涩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眼神却紧紧盯着张凡的动作,防备丝毫未减。
“喝了水,缓过气来,你得给俺说清楚!你是啥人?打哪来?来俺溪源村作甚?若有半句虚言……”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浑浊眼底骤然闪过的厉色和再次按向腰后的动作,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分量。
张凡看着树墩上那碗清澈的水,喉咙的干渴感瞬间变得无比强烈。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上半身,手臂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够到那只粗糙的陶碗。
碗壁冰凉,水带着一丝泥土的腥气,却在此刻胜过琼浆玉液。他顾不得许多,贪婪地将碗凑到嘴边。
清水滑过干裂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后的、难以言喻的舒畅。
他大口吞咽着,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流入空瘪的胃袋,激起一阵痉挛般的抽痛,却也带来一丝活过来的感觉。
一碗水很快见底。
张凡放下碗,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清水似乎也冲刷掉了一些混沌。
他抬起头,迎上陈老根那双依旧充满审视、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答案的焦灼目光。
陌生的木屋,昏黄的光线,呛人的烟火气,还有眼前这个瘦骨嶙峋、内心挣扎的老里正——这一切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他在溪源村。
他的求生之旅,从这一碗水和这道充满防备的目光中,才刚刚开始。
而如何回答这个“打哪来”的问题,将决定他在这陌生世界的第一步,是死亡,还是……获得一丝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