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枚冰冷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胤禩试图隐匿行迹的薄纱。
“关门弟子”。
四个字，带着一种玩味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笃定，重重砸在胤禩的耳膜上。他猛地顿住脚步，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转过身。
车窗内，那张戴着宽大墨镜的脸，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锐利的下颌和一抹色泽饱满、弧度完美的红唇。墨镜后的目光，即使隔着一层深色镜片，也能感受到那种居高临下的、穿透性的打量。她衣着剪裁精良，质料一看便知非凡，手腕上一块低调却熠熠生辉的腕表，无声诉说着主人的身份与财富。
这是一个与他迄今为止接触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存在。苏念念是邻家女孩的热心，王护士是职业性的权威，赵得柱是市井的狡黠，警察是体制的威严。而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混合了艺术气息、资本力量和老练世故的复杂气场，优雅，却带着刀刃般的锋利。
她认识“张老师”，而且用的是“生前”二字。她还知道原身艾胤思是张老师的“关门弟子”。信息量巨大，且来意不明。
胤禩的心脏在胸腔里沉了一下，但面上却迅速披上了一层更深的、符合他当下“人设”的茫然与戒备。他微微蹙眉，看着对方，没有说话。言多必失，在敌友未辨、信息严重不对称的情况下，沉默和观察是最好的武器。
苏念念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前站了半步，有些警惕地看着车里的女人：“您……您认识他？”
那女人的红唇弯起的弧度更明显了些，似乎觉得苏念念这护雏般的举动很有趣。她没有回答苏念念的问题，目光依旧锁定在胤禩身上，声音平稳无波：“听说你出事了。看来恢复得不错，都有精力溜出来逛街了。”她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讽刺。
胤禩依旧沉默，只是攥着那枚铜钱的手，更紧了些。
女人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轻描淡写，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张老师走得突然，很多事没来得及交代。他之前跟我提过你，说你……有点灵气，就是性子太闷，容易钻牛角尖。”
她顿了顿，墨镜似乎朝胤禩那身不合体的旧外套和略显狼狈的样子扫了一眼：“看来他说的没错。遇到难处了？”
胤禩心中念头飞转。这个女人，地位显然不低，而且与张老师有旧。她是单纯来表达一下对故人弟子的“关怀”，还是另有所图？赵得柱想要控制他，是为了利益。这个女人呢？她的“关怀”背后，又标着什么价码？
他不能确定。但直觉告诉他，此人比赵得柱危险得多，也……或许有用得多。
他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只低低地、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将一个遭遇变故、不知所措又带着点倔强的少年形象维持到底。
女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极轻微，几乎听不见。她从车窗里递出来一张名片。名片是极有质感的黑色卡纸，上面只有一串烫金的电话号码和一个名字：林璎。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她的语气不容拒绝，“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或者……想起什么关于张老师的事情，可以打给我。”
又是张老师！胤禩几乎可以肯定，张老师的死，以及他可能留下的某些东西，才是这些人关注“艾胤思”的真正原因。
他没有立刻去接。
林璎的手就那么悬在空中，也不催促，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最终，胤禩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那张名片。指尖触碰到卡纸，冰凉光滑。这不是善意，这是一个饵，一个邀请，也可能是一个陷阱。
“谢谢。”他干巴巴地说。
“不客气。”林璎收回手，车窗开始缓缓上升，她的脸逐渐隐没在深色的玻璃之后，只有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传出来，“好好活着。别辜负了张老师最后那点念想。”
车窗彻底关闭，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胤禩手里那张沉甸甸的名片，和苏念念一脸懵的表情。
“她……她是谁啊？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林璎？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苏念念喃喃自语，又看向胤禩，“她说的张老师……难道就是照片上那个？他……去世了？”
胤禩没有回答，只是将名片小心地放进病号服口袋，与那枚铜钱放在一起。心头迷雾更浓。张老师死了。原身艾胤思是他的关门弟子，似乎还藏着什么秘密。赵得柱想要控制他，这个突然出现的林璎也递来了橄榄枝（或者说锁链）……
这一切，都让那场“意外”溺水，显得越发可疑。
但他现在没有时间去深究这些。活下去，弄到钱，是眼前最紧迫的事。
“走吧。”他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目光投向不远处人声鼎沸的仿古街道。
影视城周边的这条古玩街，其实更像是一个针对游客的工艺品集市。街道两旁挤满了摊位，卖着各种仿制的玉佩、瓷器、锈迹斑斑的“青铜器”、字画，以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喧闹无比，真假混杂。
胤禩一踏入这里，扑面而来的喧嚣和光怪陆离让他又是一阵不适。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劣质音响放出的古风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感官。
苏念念显然对这里很熟，低声道：“这边摊子上的东西基本都是假的，或者不值钱的旧货，骗骗游客的。你要卖铜钱，得找那种有门面的、看起来正经点的店问问看，不过……”她看了看胤禩手心里那枚毫不起眼的铜钱，“估计人家也看不上。”
胤禩没说话，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个摊位。那些粗制滥造的仿品在他眼中无所遁形，釉色浮艳，刀工拙劣，形制离谱，看得他首皱眉头，心中那股属于皇子的审美优越感差点压不住。
他走到一个看起来生意冷清、主要卖些杂项小件的摊位前。摊主是个眯着眼睛打盹的老头。
胤禩将手心摊开，露出那枚康熙通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老人家，请问此物……可收？”
老头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一眼，甚至都没伸手拿，就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康熙通宝，宝泉局的，普品里的普品，品相还一般，十块钱顶天了，我没工夫收这玩意儿。”
和苏念念说的一样。
胤禩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不动声色，收回手，道了声“打扰”，转身离开。
接连又问了两家店，结果大同小异。甚至有个尖嘴猴腮的摊主拿起铜钱掂量了一下，还对着阳光看了看，嗤笑道：“小子，想钱想疯了吧？这玩意地里刨出来的多得是，还想当宝贝卖？赶紧拿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难道这条路真的走不通？这枚带着三百年时光痕迹的铜钱，在这个时代就真的如此不值一提？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思考其他更危险的弄钱方法时，他的目光被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店面吸引了。
那家店门面不大，装修古朴，没有像其他店那样把东西堆得满满当当招揽顾客，只在橱窗里安静地摆着几件瓷器和一个香炉。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匾额，用遒劲的笔法写着三个字：汲古斋。
店名雅致，透着一股不同于周遭喧嚣的沉静气。
胤禩犹豫了一下，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走了进去。
店内光线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老木头的气息。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放大镜，凑在柜台上一盏暖黄色的台灯下，仔细研究着一个青花瓷碗。
听到门响，他头也没抬，只淡淡说了一句：“随便看，真品都有标价，仿品恕不议价。”
胤禩走到柜台前，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摊开手掌，将那枚康熙通宝静静地放在台灯柔和的光晕下。
掌柜的依旧没抬头，似乎完全没在意。
几秒钟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放下放大镜，目光从那只青花碗上移开，落在了那枚不起眼的铜钱上。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枚铜钱，凑到灯下，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
他看得非常仔细，手指轻轻摩挲着钱币的边缘和地章，感受着那份厚重的包浆和温润的触感。又对着光，观察着钱文的笔划和铜质。
店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喧闹声。
苏念念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胤禩的心也提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这个掌柜的和外面那些摊主完全不同。
良久，掌柜的才缓缓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第一次正式地落在胤禩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探究。
“这钱，”他开口，声音沉稳，“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