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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也是大秦的军队如此强大的原因之一。

灯火在诏狱潮湿的墙壁上投出摇曳的影子,像一面面翻卷的旗。

扶苏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草席上干枯的蒲茎,声音低而稳:“爵至不更便可免役,黔首为脱徭役,争赴沙场斩首立功。

战场上,每一级爵位都以血计数,秦军闻战则喜,如狼见肉,自然所向披靡。”

隔壁铁栅后嬴政极轻的一声鼻息——像是骄傲,又像是叹息。

“那惩罚呢?”

林天忽然抬眼,瞳孔里跳动着两粒豆大的火光,“服役迟到,或工程不达标需返工,将受到如何惩罚?”

扶苏心头猛地一震,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灯火映得他唇角发白,连呼吸都滞了滞。

良久,他才哑声道:“失期之罪……自父皇并天下后,由申斥、笞杖一路升格,终成——斩刑。”

“斩刑”二字一落,隔壁牢房传来铁链轻撞之声,极轻,却似金铁交鸣。

嬴政负手立于暗影,玄袍下摆纹丝不动,唯有指节在袖中无声收紧。

林天目光未动,只继续问:“你可知道缘由?”

扶苏垂眼,声音像压在喉咙深处:“大公子曾言,父皇担忧六国遗民借徭役之隙互通声气,暗结反盟,故以峻法绝其念。”

林天微微颔首,火光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弯深深的阴影。“始皇帝的顾虑,我懂。”

他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可他终究失算了。

既已混一寰宇,六国百姓便是大秦百姓,同履秦土,同书秦文,同戴秦日。

若以刀斧区分旧国新国,便如自裂其臂、自剜其肉——伤口不愈,血永不凝。”

语声落下,诏狱陷入死寂。

潮气在火把上结出一层雾,像一层无法戳破的纱。

隔壁,嬴政的喉结微动,却终究没有出声。

扶苏怔怔望着灯焰,仿佛看见万里长城下尚未风干的血,正沿着砖缝缓缓渗入黄土。

诏狱的夜像一口倒扣的铜钟,潮气与血腥在空气里缓缓发酵。

嬴政立在铁栅之后,玄色袍角被地底渗出的冷雾打湿,却仍被他折得笔直,仿佛连衣褶都得守着秦律。

林天那句“六国百姓也是大秦百姓”像一柄薄刃,贴着他的脊背一路划上去,最后“当啷”一声,撬开了他心底一扇从未觉察的窗。

窗牖乍开,长风裹挟着二十年来从未敢细看的景象扑面而来——邯郸郊野,被秦军掳来的赵人扶老携幼,绳索勒进他们手腕的骨缝;

楚地水泽,昔日唱着《涉江》的渔父被锁在盐灶旁,背脊烙着“秦”字火印;

燕市刑台,十六岁的少年顶替父亲戍边,头颅滚落时,眼里映着咸阳方向尚未竣工的阿房宫……那些他以为早已封存在“战利品”三个字下的面孔,此刻潮水般涌进胸口,撞得他呼吸发紧。

“说得对……”嬴政低声开口,嗓音像被沙石磨过。他抬手按住胸口,仿佛要把那阵突如其来的钝痛压回去。

“朕心里,从未把六国百姓当大秦子民。朕视他们为案上鱼肉,任朕刀俎。”

他忽地转身。

“是朕错了,朕大错特错。”

蒙毅在旁单膝跪地,甲叶触石,清越如碎玉。

“陛下不应有错。”

他深深俯首,额心抵着冰冷地面,“要错,也是臣等未能替陛下分忧,未能早陈利弊。”

嬴政抬手,掌心向下,止住了蒙毅后面所有的自责。

“行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朕的过失,岂能让臣子背锅?朕错了,便认了。”

隔壁牢房,扶苏僵直的后背在昏黄灯火里轻轻一晃。

他忽然明白,自己这些年所有的“谏仁政”,在父皇心里或许只是隔靴搔痒——因为父皇从未真正看见那些“六国百姓”作为“人”的存在。

“怪不得……”扶苏喃喃,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怪不得父皇有时根本不顾百姓死活。

原来在他眼里,六国黔首从来不是老秦人,只是……只是他剑锋下的余烬。”

林天没有立刻接话。他弯腰拾起一根枯草,在指间慢慢捻碎,草屑簌簌落在地面,像无声的雪。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动亡魂:“那你可知道,徭役一路上的真正苦难?”

扶苏摇头,发丝垂落遮住了眼睛。“只听过些传闻。”

他声音干涩,“说服役者须自带干粮,沿途胥吏层层盘剥,里正、亭长、伍老,人人伸手;

同伍之间为争一口水,也能拳脚相向……”

“那算什么。”林天打断他,指尖的草屑被捏得粉碎,“我给你看真正的地狱。”

他抬眼,目光穿过石壁,像穿过千里山河——

“长城北段,冬十月,雪没过脚踝。邯郸役夫只着单衣,麻绳勒肩,拖拽千斤条石。

夜里睡的是凿空的冰窟,次日清晨,永远有十几具冻成青紫的尸体被拖出去,像拖一袋袋漏了糠的谷壳。

监工的鞭梢带铜钩,一鞭下去,钩走一条皮肉;

伤重者就地埋进夯土,成了墙基。”

“骊山陵下,更热。三伏天,数万刑徒在铜汁般的日头里凿山穿石。

塌方毫无征兆,一次就能埋掉几十人。尸骨来不及刨,监工只喊‘继续’。

夜里鬼火四窜,有人说那是白日里被生夯进地宫的亡魂,在找回家的路。”

“战时更惨。长平旧地,秦赵再战,民夫押粮。

每人背四十斤黍米,日行六十里。

赵军游骑突袭,粮车翻覆,民夫被斩断脚筋扔在原地,任野狼啃噬。

狼群吃饱后眼睛发红,次日再尾随队伍,像押解的鬼差。”

林天每说一句,便往前走半步,铁链拖地,发出刺耳的刮擦。

扶苏随着他的逼近一步步后退,脊背抵上潮湿石墙,寒意透骨。

“频率呢?”

林天声音忽然拔高,旋即又压低,“寻常黔首,每月一更,每年四番。

遇急征,可延至六七番。

老父今年五十有二,已躬耕三十载,仍要背井离乡去岭南凿渠。

离家那日,他抱着孙子亲了又亲,孩子哭,他也哭,却还得把口粮掰成两半,一半留给孙儿,一半塞进自己怀里——那是他路上最后一点活命的指望。”

“至于监工……”林天抬手,虚握成拳,指节因用力泛白。

“他们手里的不是鞭子,是秦法。一鞭见血,十鞭见骨。

刑徒、更卒、赘婿、商贾子孙,统统排在最前头扛最重的石、走最险的崖。

秦律严苛,偷一把镰刀即黥面,逃亡即斩左趾。

犯人越来越多,工程越来越险,死得越来越快……”话音落下,诏狱陷入死寂。

隔壁,嬴政的指节抵在石壁上,青筋暴起,却无声;

蒙毅的头垂得更低,甲叶在静默中轻颤;

两名书吏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滴落,晕开一团浓黑,像未干的血。

徭役的苦,他们并非不知。

只是那层窗户纸,谁也不敢捅破——今夜,林天用一把薄刃般的真话,将它划得粉碎。

潮湿的空气里,只剩下火把轻微的噼啪,像遥远的、永不间断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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