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钟的指针，终于指向晚上九点。
唐宁那冰冷的声音，才像恩赦一样，在夜色中响起。
“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
“解散。”
说完，她便转身，融入了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哗啦——”
队伍，在一瞬间，散了。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解散，而是……崩塌。
超过一半的士兵，直接瘫倒在了原地，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剩下的人，也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互相搀扶着，拖着麻木的身体，一步一步，向着宿舍楼挪去。
从训练场到宿舍楼，那段不足三百米的路，他们走得像一次跨越了整个世纪的迁徙。
每个人，都在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但没有人说话。
整个队伍，安静得可怕。
……
军区医务室。
今晚，这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客流量”。
灯火通明。
穿着白大褂的老军医，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着眼前这群哀鸿遍野的侦察兵，眉头拧成了一个巨大的疙瘩。
“嘶——！疼疼疼！老张，您轻点！”
王胖子趴在病床上，龇牙咧嘴，一个年轻的护士正在用蘸了红花油的棉球，给他揉着腰。
老军医没理他，他正掰着另一个士兵的胳膊，脸色铁青。
“肌肉过度疲劳，多处软组织挫伤……你们这是去跟牛打了一架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还有你！”他指着另一个正在用冰袋敷膝盖的兵，“你这个膝盖，再这么折腾下去，不等退伍就得废了！”
他行医三十年，见过训练受伤的，见过演习骨折的。
却从没见过，一整个建制的精锐连队，被“操练”成这副德行的！
没有致命伤，但每一个人的肌肉和关节，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你们那个新来的女教官……她到底想干什么？这是训练吗？这他妈的是在毁人！”
老军医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
王胖子疼得直哼哼，但听到这话，却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
“不是的，张医生……教官她……她是在救我们……”
他的声音很小，没什么底气，但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救你们？”老军医气得吹胡子瞪眼，“等你们一个个都躺在这起不来的时候，我看谁来救你们！”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手脚麻利地开着药方。
“红花油，云南白药，全给他们用最好的！”
“另外，我明天必须去找团长！必须！这简直是胡闹！”
……
侦察连，一零三宿舍。
陆承，陈冲，王胖子的三人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杂着汗臭和红花油的刺鼻味道。
王胖子像一滩烂泥，趴在自己的床上，哼唧个不停。
“我的娘唉……我感觉我这身肉，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明天可咋办啊……我宁愿去后山猪圈跟猪睡一个月，也不想再看到那敏捷梯了……”
陈冲没有理会他的哀嚎。
他盘腿坐在床上，膝盖上放着一个硬壳笔记本，手里那支笔，正在昏黄的灯光下，疯狂地书写和描画着。
他的本子上，画满了各种奇怪的、带着箭头和力学分析的人体骨骼图。
“引擎……轴心……力从地起，由腰而发……”
他喃喃自语，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痴迷的光。
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构，去消化，去重组今天学到的一切。
而陆承，只是沉默地坐在床沿。
他脱掉了上衣，露出了一身精壮、但也布满了青紫痕迹的肌肉。
他没有上药，也没有说话。
只是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专注的姿态，反复地，做着一个动作。
一个以腰腹为核心的、轻微的……旋转。
他闭着眼睛，像个最虔诚的信徒，在回忆着白天的神迹，试图将那份感觉，彻底地、永久地，刻进自己的骨髓里。
“老大……你说，”王胖子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我们……真的能学会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
“我们会被练废吗？”
宿舍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过了很久。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穿过这间狭小的宿舍，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布满了硝烟的战场。
他没有回答王胖子的后一个问题。
只是用一种沙哑的，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
“我们以前……早就已经是废的了。”
这句话，让王胖子的哼唧声，戛然而止。
也让正在奋笔疾书的陈冲，笔尖猛地一顿。
是啊。
在见识到唐宁那套“科学”之前。
他们这些所谓的兵王、尖子，在真正的生死面前，或许，真的只是一堆……随时可能因为一个错误动作而报废的……零件。
……
同一时间。
一楼尽头，那间最简陋的宿舍。
唐宁坐在桌前。
屋子里，没有药味，也没有灯光。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洒下几缕斑驳的光。
隐约可以看见，她的手，放在桌子上。
那双手，很白，很细，看不出任何的瑕疵。
但如果离得足够近，就能看到。
她的右手，正在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极高频率地，微微颤抖。
超负荷。
今天一整天，她所表现出的，那种非人的体能和精确的控制力，对这具“娇弱”的身体来说，同样是巨大的负担。
她不是神。
她也会累，会疲惫，会达到极限。
她只是……比任何人，都更能忍耐。
黑暗中，她缓缓地抬起左手，握住了自己颤抖的右手。
试图用体温，去平复那不受控制的神经。
过了很久。
那颤抖，才渐渐平息。
她松开手，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新的、干净的白纸。
“啪嗒。”
她按下了圆珠笔。
在纸张的最顶端，她缓缓地，写下了新一天的，训练标题。
——【枪械分解结合与快速反应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