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凝固,只有机器散热风扇的嗡鸣持续不断,像某种冰冷生物的呼吸。主屏幕上,【数据已删除】的提示符仿佛一个苍白的墓碑,宣告着又一個“异常”的彻底消亡。
江述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亲眼见证了“清洁”的效率与彻底。那不是争吵,不是删除,而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抹除,仿佛那个发帖的用户连同他存在的痕迹,从未在这个数字世界上出现过。
阮清言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江述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的气场更加冰冷和锐利。她快速敲击键盘,调出数十个监控窗口,大部分是数据流量监控和网络节点状态图。
“诱饵已触发,清洁程序执行完毕。现在看他们的后续反应。”她的声音像是被液氮浸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发帖IP是经过七层跳转的肉鸡,但清洁工仍然在零点三秒内完成了定位和清除。他们的响应阈值又提高了。”
“那个发帖的人……会怎么样?”江述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可能只是出于好奇或愚蠢而发出帖子的人,此刻正面临着什么。
阮清言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冷静得近乎残酷:“取决于他的‘污染’等级和配合程度。大概率是标准程序的记忆抑制,让他彻底忘记自己发过这个帖子,甚至忘记《忘忧曲》这个词。如果他有更深入的‘异常’行为,或者反抗……”她顿了顿,手指在某个监控画面上点了点,那是一个街道路口的实时影像,“……那他可能会遭遇一场‘意外’,或者成为新的‘都市传说’的一部分。”
江述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街口一切如常,车流人流,井然有序。阳光明媚,甚至有些刺眼。那无声的恐怖就隐藏在这光天化日的平静之下,这认知让他不寒而栗。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又感到一阵无力。他们能做什么?对抗一个能随意抹除个体、掌控记忆的庞然大物?他们自己尚且躲藏在这个金属棺材里,如同阴沟里的老鼠。
“做点什么?”阮清言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单纯的疑问,“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利用他们这次行动留下的‘涟漪’。”
她的手指再次飞舞起来,屏幕上的数据流以更快的速度刷新。
“清洁工行动越快,越高效,留下的数据尾迹反而越明显——虽然这种‘明显’只对极少数能捕捉到的人而言。他们调动了资源,使用了特定的协议,触发了沿路节点的特定反应……所有这些,都是数据。”她的眼睛紧盯着屏幕,仿佛猎手在观察猎物无意中留下的足迹,“我在尝试反向追踪这次清洁指令的优先级和大致来源区域,这能帮助我们进一步缩小‘彼岸花’核心服务器可能的物理位置范围。”
江述看着她专注的侧影,那种非人的冷静和高效再次让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依靠强大盟友的安心,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对她而言,那个消失的发帖者,似乎首先是一组有价值的数据源,其次才是一个遭遇不幸的个体。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种无力的愤怒和恐惧压下去,拿起阮清言给他的笔记本和笔。是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履行他作为“外延传感器”和“记忆锚点”的职责。
他闭上眼睛,努力将思绪拉回到那个温暖的、带着油烟味的厨房。母亲系着那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围裙,背对着他,正在炒菜。油烟机嗡嗡作响,锅里传来食物滋啦的声音。那哼唱的旋律……
旋律……
他努力去捕捉,但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一种朦胧的、带着些许忧伤的感觉残留。是哪个调?什么时候听的?夏天?冬天?他试图回忆更多细节——母亲当时的发型?厨房窗外的天气?那天吃了什么?
记忆如同被沙尘覆盖的旧镜面,越是用力擦拭,越是模糊。
他挫败地睁开眼,在笔记本上写下“厨房,炒菜,油烟机,哼歌,忧伤?”,然后重重地画上几个问号。这太笼统了,毫无价值。
“不必强迫。”阮清言的声音突然响起,她并没有回头,但似乎能感知到他的焦躁,“记忆检索不是线性调用数据库。尝试放松,联想一些无关的细节,有时更能触碰到核心。”
江述愣了一下,依言尝试。他不再死死盯着那段旋律,而是开始回想母亲的习惯。她喜欢在做饭时听广播……对,一个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就放在厨房的窗台上。
收音机!
他猛地睁开眼:“收音机!我妈妈以前做饭时,经常开着一个小收音机!她哼的歌,有没有可能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
阮清言敲击键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语速加快了些:“频率?时间段?哪个电台?”
“我……记不清了。”江述再次感到沮丧,“大概是……本地的一些音乐台?或者放老歌的频道?时间……应该是傍晚,做晚饭的时候。”
“范围依然很大,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可能的传播路径。”阮清言快速调出本地的广播电台历史频率列表和节目单数据库(显然是她私自镜像存档的),“七到十年前,本地的音乐调频电台主要有三个。傍晚时段多以播放流行金曲和点歌节目为主。
她将筛选出的节目列表和时间段投射到一块副屏上。
“你需要尝试辨认,是否有你熟悉的节目名称或主持人?或者,有没有哪个时段播放的歌曲类型,更符合你记忆中那首‘无名曲’的风格?”
江述努力辨认着那些早已消失在时光里的节目名称:《金曲点唱机》、《夕阳伴归途》、《流行风暴》……这些名字既熟悉又陌生。他似乎有点印象,但又无法确定。
“好像……都听过一点。”他迟疑地说,“《夕阳伴归途》好像更柔和一点?我不确定……”
“《夕阳伴归途》,主持人林月,每周一至周五下午五点到七点,主要播放舒缓的流行乐、轻音乐和部分怀旧金曲。”阮清言立刻调出了该节目的详细历史档案,甚至包括部分听众在网上留下的讨论碎片,“这个节目的受众年龄层偏大,风格确实更符合你描述的‘柔和、忧伤’。”
希望的火苗似乎微微亮起了一点。
“但是,”阮清言下一句话又让火苗摇曳起来,“所有这些电台的历史音频档案,在公开网络和甚至部分内部存档库里,关于那段时间的原始数据都存在大量缺失。官方解释是设备更新换代时的数据迁移故障。很巧,对不对?”
又是清洁工的手笔。他们早已系统地清理了可能存在的源头。
江述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阮清言的话锋一转,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调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层层嵌套的网络拓扑图,“广播信号一旦发出,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总会留下极其微弱的、难以彻底清除的回响。有些人会用简陋的设备录下喜欢的节目,保存在个人电脑甚至早期的网络云盘里。有些人会在博客、论坛甚至早期的社交媒体上,用文字描述当天听到的歌曲和心情。这些碎片化的、分布在无数角落的数据,就像宇宙中的背景辐射,即使主体早已消失,仍会有极其微弱的痕迹残留。”
她的眼睛亮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那是属于顶级猎手的光芒。
“而我,擅长从背景辐射里,重建星辰。”
她开始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屏幕上的代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滚动,无数个数据挖掘脚本被同时启动,它们像一群无形的幽灵,潜入互联网最深、最黑暗的角落,那些被遗忘的私人网盘、早已关闭的博客备份站、废弃论坛的数据库快照……搜寻着任何与《夕阳伴归途》、与那个时间段、与“柔和忧伤旋律”可能相关的只言片语或音频碎片。
这是一个大海捞针的过程,计算资源消耗巨大,主机的散热风扇转速明显提升,发出更大的噪音。
江述屏息凝神地看着,感觉自己像是在目睹一场无声的魔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阮清言完全沉浸在了数据的世界里,偶尔会快速喝一口黑咖啡,除此之外,就像一座凝固的雕像。江述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耐心等待,同时继续在笔记本上涂鸦,试图勾画出更多关于过去的细节
突然,阮清言的动作停了下来。
“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回声。”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谨慎。
屏幕上,是一个极其古老的、代码粗糙的个人网页快照,属于一个早已不再更新的、关于收集老电台节目录音的爱好者网站。在一個標題為“一些零碎錄音(200X-200Y)”的頁面下,有一個文件名為“夕歸_片段_模糊.mp3”的鏈接,但鏈接本身已經失效。
“网站服务器早已关闭,原始文件丢失。但互联网档案馆的爬虫曾经在八年前偶然抓取到了这个页面的部分内容,并且……奇迹般地,缓存了这个音频文件的大约前三分之一秒。”
三分之一秒。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阮清言调动所有算法,尝试修复和增强这短暂得可怜的音频碎片。
扬声器里,传出一段极其刺耳、充满爆音和失真、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音频信号。但就在那信号消失之前,似乎有那么一个极其微弱的、连续的音高轮廓……
江述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就是那个感觉!那种难以言喻的、柔和而忧伤的调子!虽然模糊不清,短暂到无法辨认旋律,但那种独特的“感觉”,与他记忆深处母亲哼唱的印象,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是它!就是这种感觉!”他激动地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阮清言立刻将这段极其微弱的音频信号进行最大程度的分析和频谱比对。她调出了之前找到的那段五秒残片,以及江述记忆描述的波形特征模型。
“频率特征吻合度达到72%。”她宣布,虽然语气依旧冷静,但紧抿的嘴角微微放松了一丝,“虽然无法确定是同一首曲子,但属于同一音乐风格、甚至可能出自同一作者或源头的可能性极高。”
她快速操作着:“这个碎片本身毫无价值,但它提供了一个关键的时间戳和来源——《夕阳伴归途》节目,时间大约在八年前的秋季。这大大缩小了范围。”
她开始集中力量搜寻那个时间段《夕阳伴归途》的所有相关信息。
就在这时,主屏幕上另一个黄色的警报窗口弹了出来,不同于之前的红色紧急警报,这个警报频率较低,但持续闪烁着。
阮清言眉头微蹙:“我们留在海角阁的另一个监测爬虫被触发了。不是清洁工,是……别的东西。”
她点开警报详情。只见在那个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忘忧曲》讨论区废墟之下,一个极其隐蔽的新帖被发布出来。发帖人ID是一串随机的数字和字母组合,像是临时注册的幽灵账号。
帖子内容只有一句话,却让江述和阮清言同时瞳孔一缩:
【渔夫在撒网,鱼儿却想挖出海底的宝藏。小心,宝藏的守护者,不止一个。】
发帖时间,就在一分钟前。
“这是什么意思?”江述感到莫名其妙,“又是陷阱?”
阮清言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操作,追踪这个幽灵ID的来源,分析帖子内容的潜在含义。
“IP经过Tor网络混淆,无法追踪。但发帖手法……不像清洁工的风格。他们更直接,不会用这种隐喻。”她沉吟道,“‘渔夫’指清洁工,‘撒网’指刚才的诱饵行动。‘鱼儿’指我们,或者所有试图探寻真相的人。‘海底的宝藏’……是指那首‘无名曲’代表的真相?”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小心,宝藏的守护者,不止一个。’……这句话是关键。清洁工是明面上的守护者,那么‘不止一个’……意味着还有其他的?隐藏在更深处的?”
这像是一个警告,又像是一个提示。来自一个未知的第三方。
是谁?目的何在?是敌是友?
阮清言尝试回复那个帖子,但页面立刻刷新,显示【该主题不存在】。那个幽灵帖子如同它的出现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只是他们的幻觉。
地下空间里再次陷入沉寂,但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迷雾弥漫开来。
他们不仅面对着强大的“清洁工”和深不可测的“忘忧科技”,现在,似乎又出现了身份不明的第三方势力。
江述感到刚刚因为找到线索而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蒙上了一层阴影。前路似乎更加扑朔迷离,危险丛生。
阮清言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事情变得更有趣了。”
她转过头,看向江述,那双浅色的瞳孔在屏幕微光的映衬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看来,盯着这份‘宝藏’的,不止我们这两只老鼠。”
她重新面向屏幕,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决断。
“不管他是谁,想做什么。我们按原计划行动。抓住《夕阳伴归途》这条线,继续深挖。”
她的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准备继续工作
但就在此时,整个地下空间的光源,包括所有屏幕和LED灯带,猛地剧烈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服务器风扇的嗡鸣声也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但绝对异常的顿挫
虽然一切都在瞬间恢复了正常,但对于这个极度依赖稳定电源和精密设备的空间来说,这无疑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怎么回事?!”江述紧张地站起来。
阮清言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寒无比。
“不是外部供电问题。”她快速调出内部系统的电源监控日志,眼神锐利如刀,“是极其短暂、高度定向的强电磁脉冲干扰!针对性极强,功率不大,但足以让精密电子设备产生瞬时错误!”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那扇厚重的金属门。
“有人……找到附近了。他们在用低功率设备进行试探性扫描。”
恐惧瞬间攫住了江述。清洁工?还是那个发出警告的第三方?
阮清言已经行动起来。她的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两道残影,一系列复杂的指令被迅速下达。
“启动一级屏蔽协议!所有非必要设备进入低功耗静默状态!切断所有非加密外部连接!”
灯光瞬间暗淡了一半,服务器风扇的噪音也明显降低。屏幕上的数据流变得稀疏,只保留了最核心的监控窗口。
地下空间的气氛瞬间从高度运转的实验室,变成了蛰伏待机的避难所。
阮清言从工作台下抽出一块平板,上面显示着安全屋外围几个隐藏传感器传回的实时画面。
画面上,巷子依旧空旷破败,没有任何人影。
但是,在一个监控画面的边缘,一个极其不易察觉的、微小的光点一闪而过,像是某种仪器的指示灯,又像是玻璃反光。
“他们还在定位。”阮清言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绷得很紧,“脉冲扫描的间隔在缩短。他们在 三角定位我们的精确位置。”
江述的心脏狂跳起来,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他们被发现了?这个他刚刚以为安全的堡垒,这么快就要被攻破了吗?
“我们……怎么办?”他声音发紧。
阮清言没有看他,目光死死锁定着平板上的传感器反馈,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调整着参数。
“安全屋的屏蔽层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如果他们确定大致范围,进行强攻或者大范围干扰,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江述,眼神决绝。
“计划改变。我们得提前离开了。”
“现在?”江述愕然,“去哪里?”
阮清言快速从工作台下的一个隐蔽储物格里拿出两个背包,将其中一个扔给江述。
“带上所有必需品。电脑、干扰器、笔记本、笔。”她语速极快,动作更快,已经开始熟练地关闭并拆卸核心设备的一些关键部件,“我们去挖宝藏。”
“挖宝藏?”江述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一边不解。
阮清言将一块小巧的硬盘塞进背包,拉上拉链,终于抬眼看他,那双冰凉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
“对。在他们把网收紧之前,去那个‘夕阳伴归途’最可能响起的地方——”
“——去那座‘忘忧科技’试图从所有人记忆里抹去的,‘旧唱片公司’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