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未至,槐影先沉。
风把叶背压得更亮,像在黑中开了无声的眼。城南的河潮从北逼下来,岸草里渗了一层冷。院内灯芯被捻到极细,火苗只是米粒大小,像藏在碗底的一点温。
姜梨收妥袖口,灰线又挪了半指,结得更小。她把薄本翻回白日那页,“鼓三通,梆为先”,又在后页折插了那张影叶纸。她抬眼,朝门后一指。凉生掌心向下,轻轻一压:行。
阿福缩在门槛阴影里,眼睛亮,牙齿白,低声道:“娘子,我先绕巷尾,看谁先到槐下。”
“只看不近,留条命。”桑二掀开门帘一角,语气像把一层旧布铺平,“若有变,‘短、短、长’两回,绕大槐三圈再走。”
阿福点点头,猫腰出了门,影子一下子就被槐叶吞了。
巷外比白日更空。大槐树下的土被白日禁军的靴跟磕了几个浅坑,有的坑里还有潮。槐根纵横,像一只倒扣在地上的手。
“问‘漏’的,偏找树。”桑二轻轻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
姜梨嗯了一声,“树心空,才响。”
凉生站在槐下,把手心按在粗糙的树皮上。树心的纹理在他的皮肤下像有一条细细的线,顺着掌纹走。他忽地收回手,掌心向下:慎。
第一个信号不是人声,是风铃。短、长、短。
槐枝间挂着一枚指甲大小的铜片,黑得看不清,只有风过时轻轻一碰。凉生抬头,目光先扫空,再扫枝,再扫叶背。没有人影。
树根处,忽然多了一只小木匣。不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也不是从天上掉下的,大概是从横根下暗格里推出来的。木匣上压着一个粗瓷盏,盏口朝下,盏沿破了一线,像早被人“补”过。
桑二“啧”了一声,“拿吗?”
姜梨按了按凉生的腕骨,短、短、长。她把盏轻轻挪开,用两根指头提住匣盖,侧着光打开。里面是一叠纸,纸上盖了一个影叶印,印泥不红,灰。
纸张比南市常见的粗皮要细,纤维顺一向,裁得极齐。她把第一张抽出来,墨迹新不新?新。香气有无?有,是极淡的麝,麝不进巷,除非人衣。
第一行字便直白:玉佩主,可为九五。
三个字之后,墨迹蓦然停了半瞬,像写字的人在提笔时一念迟疑。又写:天命未到,先护其身。
再写:半羽不争,叶不入宫。市牙之牙,折之可用。禁军有眼,不取其刃。
桑二嘴角抽了一下,“倒是把这城里说了个遍。”
姜梨的眼不动,她在笔画的起承转合里摸那人的手。写“九五”的“九”,钩未回锋,“五”的横略重。笔力好字,不是庄帖,像军帖。她把纸翻过,看背光渗墨:笔速快,行止稳,像是惯写檄文的人。
第二张,写的是时辰与地点:初六午酉之间,南闸石槽边,悬灯一盏:问“佩”。
第三张,是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告诫:勿携真。
第四张,字少而险:宫市将起,先搭影。
“他知道我们手里有‘真’,却劝我们别带真。”桑二用指背轻轻敲木匣,“这份好心,是救我们,还是救他自己?”
阿福在槐根另侧探出脑袋:“娘子,刚才巷口有两拨人擦身过去,一拨靴声轻,一拨靴声重。轻的是‘叶’,重的像是……穿军靴却不击鼓的。”
“禁军的闲足?”桑二哼了一声。
凉生一直看字,不说话。他的指背在纸边轻轻擦过,指尖的茧像在尝墨。他忽然把第三张抽出来,举到鼻前。麝香很淡,但里面混了一丝甜,不是花,是木。“梨膏?”桑二咧嘴笑,“香里藏甜,甜里藏苦。”
姜梨把纸叠好,原样放回匣内,把瓷盏按回去。盏沿破口处有一道极细的黏痕,黏痕已干,淡黄,像是鱼鳔胶。她指尖轻轻一抠,胶屑细而匀——做这件事的人手极稳。
她抬眼,朝黑里问了一句:“写字的人,是军中出身,还是‘叶’中人?”
黑里没有答话。只有槐叶颤了两颤,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收回了目光。
“留书不见人,是怕我们,还是怕别人?”阿福踢了一脚树根。
“都怕。”桑二说。他挠挠头,“娘子,你信这四张吗?”
姜梨笑了一下,笑得极淡,“字里有真,也有钩。‘九五’二字,不给傻子看,给懂字的人看。懂字的人,会被这两个字勾住。至于我们,是不是那人眼里的‘懂字’。”
阿福道:“‘九五’……娘子,九五是……?”
“帝座。”桑二看了他一眼,“你还小,别说。”
阿福吐了吐舌头,缩回影里。
凉生把那张写“勿携真”的纸又看了一眼,目光停在“勿”字上。那一撇写得不狠,像是有意留活路。他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慎。
“回。”姜梨合上木匣,把盏重新斜压在上。她在盏沿破口处又抹了一点水,水过胶痕,像再封一次。
阿福忍不住问:“娘子,我们不留一点话?”
“留。”姜梨从怀里摸出一片薄薄的砖片,是白日从院墙缝里抠下的,砖面被她磨得极细。她用指甲在砖面上轻轻刻下一个“漏”字的古写,旁边点了三点一划。又在下方刻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小钩,钩向左。
桑二眼睛一亮,“这钩,给谁看?”
“给惯读‘军帖’的人。军帖里‘钩向左’是‘未定形’,告诉他:我们看到了,也未尽信。”
阿福把砖片轻轻塞回槐根缝。
他们走时,风铃又“短、长、短”轻轻地响了一回,像在记下这一次的呼吸。
回到院里,灯再亮起来,屋内的冷便退了一半。桑二把门闩落下,低声道:“这事,怕是绕不过‘宫市’。‘先搭影’四字,像是叫我们去搭台。可台搭起来,唱的是谁的戏?”
姜梨把薄本摊开,“先看字,再看人。字里说‘市牙之牙,折之可用’,是给我们开了一条路:把市牙折了,拿来当牙。可市牙岂是牙,更多时候,是舌。”
“禁军那边呢?”阿福问。
“‘禁军有眼,不取其刃’,这句话像安我们的心,实则提醒我们,禁军不只有刃。眼够用。”
凉生坐在门边,低头把阿福白日里送的小石头又翻了一遍。石头里有一条灰白的纹路,像一条很细的河,河拐到尽头,生出一个小小的湾。他忽然抬头,掌心向下,轻轻一压:设。
“设什么?”桑二问。
凉生在案上用指腹画了三条线:一条往南闸,一条往茶棚,一条往河草堆。他又在河草堆那一处点了两点:短、短。
姜梨会意,“南闸去人,问‘佩’;茶棚引舌,‘市牙’必至;河草堆,借禁军的‘眼’。”
她写了三封小小的纸条,纸上只写一句话,字不同,气不同。
第一封:半羽北盏,问影非问人。索引:“午酉”。
第二封:黑边小帽,牙不入夜。索引:“短、短、长”。
第三封:旧制三通,梆后有变。索引:“草缝封后”。
她让阿福各自送去不同的人手里:一封给茶棚里爱凑趣的说书,一封让桑二托熟去“市牙”的耳边,一封让卖苇的人在搬草时顺口说给“眼线”。
“娘子,你这不是把火捅到一块去?”桑二咧嘴。
“火要看风。”她笑了一下。
午酉之间未至,南闸石槽边已经多了几双脚。穿布鞋的,穿靴的,穿草鞋的。石槽里有水,水面映着天,一片灰。有人手里提着灯盏,不点,只提着。有人把手插在袖中,袖间有香,不直,绕。
一枚银叶影被投在石槽边的墙上,像一只半飞的羽,羽根是虚的。影的角度一动不动,像有人在远处把灯放在一块石头上,算准了角。
姜梨没有现身。现身的是桑二。他穿了件带补丁的短褂,袖口故意松。手里提着一盏旧灯,灯心不点。他站在石槽旁,像来挑水的,脚尖沾了水,鞋面湿一小块。
阴影里,有两个人影先后靠近,又先后离开。一个影子停在银叶影旁,指尖在墙上点了一点,又收回去。另一影子在地上踩了一个带水的印,像在量鞋号。
“问‘佩’?”墙后传来一句极轻的问。
桑二“哼”了一声,像鼻音,像笑。他把灯盏翻过来,露出盏底的一道旧裂。裂里嵌着一条细细的黑线,黑线在灯影里像活的。“问‘影’。”他低声。
那个声音没了。片刻后,墙边草丛有一点光,像有人用极小的火折子点了一下,看“影”的边。又灭。
又有一张纸从墙顶轻轻飘下来,落在石槽边。桑二不伸手,任它落在水边,湿了一角。他慢慢蹲下,像解鞋带那样伸指去捞,指尖先在水里试了试温。纸上只有四个字:见叶不见人。
“哪片叶?”桑二用指背敲了敲盏。
墙后有一阵很轻的笑,像忽远忽近。“你们昨夜塞的砖片,刻得好。”那声音说。
桑二心里“咯噔”一声:被看见了。
他起身,不回头,往茶棚方向走。身后,石槽边的影子散了,银叶影停在那里,像没主的影。
茶棚里正说《三国》,说到“夜访草庐”。说书人嘴边的胡子抖,惊堂木一拍,喝彩一片。桑二把盏放桌下,冲柜上老掌柜眨眼。掌柜端茶,茶盏底下垫着纸条:短、短、长。
角落里坐着一个“市牙”,嘴角永远挂着弧。他的眼没看戏,盯着门边风进风出。有人从他身后走过,悄悄把一句话掷在他耳边:“黑边小帽,牙不入夜。”他笑意更淡,指尖在桌上点了三点一划,像在问:何夜?
河草堆那边,禁军的“眼”确实到了。有两个年轻兵穿便衣,鞋却是靴。靴底纹比市面货细。他们假装帮人搬苇,手上不沾泥。一个低声道:“昨夜封草缝,今又拆?”另一个“嘘”了一声,指给他看草缝里的一截砖片边角——像从什么地方抠下又塞进去的。
姜梨站在更远的暗处,看三处风向。她手里握着一枚小小的影叶,是她自己剪的,剪得不真,故意留了一点毛边。她把它抛向风,让它挂在茶棚门口那根歪重的竹竿上。风一吹,影在墙上晃两晃,像招手。
很快,茶棚里坐的“市牙”站起来,笑着拱手,像是与谁道个别。出门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枚毛边的影叶,眼里闪过一线嫌弃。他走向南闸。
禁军的“眼”对视一眼,也动了,绕向河草。
墙后那个不见人的“声”,在石槽边又笑了一下,笑里多了一丝冷,“影不真。”他往另一头退。
三处都会合在南闸下的石驳口。
姜梨踩着阴影,借着搬苇人的吵嚷和茶棚人散场的脚步,慢慢靠近。她看见“市牙”的袖口内侧有一条细细的绣边,尾端勾了一钩,钩向右——与砖片上的钩正相反。她在心里记下:此人识“钩”。
禁军的两个“眼”站得很随意,却把一条退路挡住了。墙后那个“声”到了水边,影浅,脚步轻,像穿的是软底。
一阵风忽然压低,影叶在墙上抖了一下,像鸟要飞。正这时,河草里蹿出一个黑影,黑影不是“声”,像是另一层。那影直扑“市牙”而来,手里有光,像短刃。禁军的“眼”几乎同时动,但他们的手还在隐藏身份,不肯先亮。
刀影一晃,桑二早在旁边,抄起一根搭苇的竹竿,横挡。竹竿被刀划出一道口子,口子细长,像嘴。黑影不恋战,一刀之后便折身要退,脚尖点了石沿。
凉生在更靠后的暗处,一直不动。这时他的肩胛轻轻绷了一下——鼓不击,身却自成起落。他踏出一步,膝意欲借力。掌心忽被姜梨按住,短、短、长。他的脚又悄无声息地退半步,刀没有拔,手却把脚边的一块碎瓦掷了出去。
碎瓦打在黑影的手腕上,“叮”地一声,短刃斜了一线,没伤人,伤了影。
黑影退得更急,袖口一扬,墙角落下一片真银叶,亮得像水。禁军的“眼”这时才“吼”了一声,作势追。
“市牙”在混乱里笑了一下,像被风吹了一下。他的手指在袖里捻了一捻,袖口那条绣边更显:“钩向右”。他不追也不退,仿佛这场混乱就是来给他看一眼“谁动谁不动”。
混乱止于一声梆响。梆声自远而来,三下之后停。旧制。
每个人都在下一瞬自然而然地找了一个“稳”的姿势。凉生的膝又想要触地,被姜梨的指稳住。桑二的竿立住,像一根写在地上的竖。禁军的“眼”交换了一个目光,像在决定“追还是不追”。
梆后三息,远处有鼓声一点,像人用指头轻轻敲了一下皮面。不是令,是问:都在吗?
“在。”墙后的“声”笑了一声,“都在。”
他不现身,把另一张纸丢到水边。这张纸更短:佩主可为九五。二十字之内,真与假,同往。
紧接着,茶棚方向传来“说书人”的一句唱词:“愿借东风开锦绣。”掌柜把惊堂木一拍,响在夜里像白日的皮革味。
风一散,影散。禁军的人只追到了草堆尽头,拾到几根被刀划断的苇秆。河里漂着的银叶,半片停在石沿,半片慢慢转了个身,像一只鱼。
回到院里,门闩落定。阿福把捞到的那半片银叶放在案上。“是真的。”他吸了一口气,像喝了口冷水,“娘子,‘可为九五’……你说,他是在引我们,还是在救我们?”
“两样都有。”桑二把竹竿放下,坐在门槛上,“引,是要引出‘真’。救,是要我们活到‘市’上。活人比死物更有用。”
姜梨没急着答。她把两张纸摊开,一张写“勿携真”,一张写“可为九五”。她把纸上的墨一点一点对光照。光下,某些笔画的转折处有极微的顿笔,是习惯亦是密码。她忽然把其中一个“可”字圈了起来。
“看见没?”她问。
桑二凑上去,“‘可’字的‘口’小了一笔?”
“不是小,是意。”她笑了一下,“这是军中的一种‘留白’,写‘可’,口小,意‘未尽可’。真心人,不会这样写,除非他怕我们太信。”
阿福挠挠头,“那我们呢,信还是不信?”
凉生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半。
姜梨也压了压:半。
她从药箱底拿出一只小木盒。盒里是一块仿得极像的“半玉”。这“玉”是桑二托人用老牲骨磨的,再上了烟熏和油擦。她又拿出另一块,粗糙得多,边缘故意留了锯齿,像被刀劈过。
“南闸之约,用粗的。真要有人来逼,就让他看‘劈过的半’,他若认,我们便知他看的是‘形’;他若不认,我们便知他寻的是‘神’。”
桑二咧嘴,“娘子是在钓。”
“彼此。”她笑意淡。
夜深了,风里渐有潮湿的米香,是远处夜饭晚煮的味。河面上偶有鱼跃,溅起一点白。
灯下,姜梨在薄本里又写了几行:“叶之法:影在前,人在后;军之法:令在前,刃在后;市之法:舌在前,牙在后。三者并行之时,取其‘后’可避其‘前’。”
她写完,停笔,回头看凉生。
“你若真是那‘佩主’……”她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拿去,“你可愿为九五?”
凉生看着她,眼里像有一轮极远的火,火在风里有时灭有时明。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的手抬起,落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护。
姜梨笑了。那笑里有酸,有甜,有风过栀子花时留下的一点香。“护身先,护心次。其余,等到宫市再说。”
门外忽然有一阵脚步停在远处,不近。像是人走到槐下,又不愿进巷。那脚步停了一会儿,又走了。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极淡的皮革味。桑二与阿福对视一眼。
“他又看了一眼。”桑二低声说。
“让他看。”姜梨把灯捻低,屋里只剩一层薄薄的光。“看多了,眼也会累。”
次日清晨,南市茶棚有人嚼舌:“昨夜南闸,有人提灯问‘佩’,又有人丢叶不见人。宫市快开了,城里风又紧了。”
“禁军昨夜也在,穿着便衣,靴却骗不了人。”有人笑。
“还有那补缸娘子,她手稳,心更稳。听说她看一眼字,就知道写字的是军中出来的。”有人压低声音。
“市牙呢?”
“市牙笑,牙不入夜。”
茶棚里笑声起落,像昨夜的风铃:短、长、短。
午后,巷口走来一个挑担的。担上是破罐旧盆,一路叮当。他在姜梨门外停下,把担一歪,露出底下压着的一本薄薄旧书。书脊裂了,页脚黄了。挑担人连头也不抬,嘴里含糊一句:“留书,不见人。”转身就走。
阿福上前去捡,递给姜梨。姜梨把书封掀开,第一面空,第二面夹着一张纸。纸上只有一行小字:宫市之前,不再夜见。若要见,置一盏盏在河心,一叶为引。
字迹与昨夜不同,笔意更柔,像另一个人。
“他们不只一个。”桑二说。
姜梨把书收起,塞到药箱底,压在仿玉之上。她看一眼凉生,眼神里有了决定。
“走‘宫市之行’。”她说。
“怎么走?”桑二问。
“补缸修漏的摊,设在宫市外三巷的拐角。摊上挂一只破盏,盏沿破口向左。盏下压一片粗‘半’。谁若认‘半’,我们认他;谁若认‘盏’,我们认他;谁若认‘漏’,我们更认他。”
桑二笑出声,“娘子,这认人的法子,够辣。”
“辣,才提味。”她抬手,把门内灰线的结又小小换了一个位子,短、短、长。
傍晚时分,天边有一抹很薄的金像被谁刮了一下,刮出了一道细长的缝。禁军的军号在远处一响即止。城里所有的目光像有了个新的方向:宫市。
巷口的大槐在风里微微摇,叶背亮,像许多只眼。某处的注视在这一刻像被大风一把抹开,散入更大的风里,不见其形,只存其意。
夜来更深,灯下人影更近。姜梨合上薄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了三下。凉生抬眼,按了按她的手背,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稳。
风铃轻响:短、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