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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们村后山有片老林子,村里人叫它“迷魂凼”,除非是经验最老到的猎人结伴而行,否则绝不敢深入。老人说,那里面地势诡谲,雾气终年不散,而且藏着“东西”。不是野兽,是更邪门的——据说在林子最深处的泥沼里,埋着无数无主的枯骨,怨气积得久了,就生出一种叫“枕妖”的邪祟。它不害命,只偷一样东西——梦。

被它偷过梦的人,不会死,也不会伤,只是从此再也做不了梦。睡眠变成一片永无止境的、空洞的黑甜乡。听起来似乎不错?奶奶却总是捏着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铁钳,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夕娃子,记住,人不能无梦。无梦之人,魂就缺了一块,再也暖不热了,活着也像半截木头,慢慢就枯了、朽了。”

我似懂非懂,但“迷魂凼”和“枕妖”这两个词,却像两滴冰凉的松脂,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凝固成两块不敢触碰的琥珀。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夏天。

天旱得厉害,地里的庄稼蔫头耷脑,连后山的泉水都断了流。村里唯一一口深井的水位也一降再降,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带着一股土腥气。我爹和几个叔伯冒险去“迷魂凼”边缘找水,据说那里以前有过暗溪。

黄昏时分,爹被人背了回来,脸色蜡黄,浑身滚烫,人已经烧糊涂了,嘴里反复念叨着:“枕头……白色的……好软的枕头……”

同去的叔伯心有余悸地告诉我娘,他们没找到水,却在凼子边缘一片从没人去过的湿地里,踩塌了一个半掩在泥里的破败坟茔。我爹一脚陷下去,拉出来时,怀里竟无意带出了一个东西——一个枕头。

那枕头极其古怪,材质非布非绸,触手冰凉滑腻,像是某种动物的皮鞣制而成,却又雪白得不染一丝尘埃。上面用暗红色的线绣着一些扭曲古怪的图案,看久了让人头晕眼花。枕芯不知道填的什么,软得不可思议,人一靠上去,半个脑袋仿佛都要陷进去。

“邪性得很!”叔伯们连连摆手,“肯定是那坟里的陪葬品!动不得!我们让他扔了,他像是迷了心窍,死活抱着不肯撒手!”

我娘吓得脸都白了,想要把那枕头从我爹怀里抽出来扔掉,可昏迷中的爹不知哪来的力气,抱得死紧,指甲都掐进了那诡异的枕头里。

当夜,爹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第二天一早,他甚至精神焕发地起了床,直嚷着肚子饿。只是他眼神有些发直,对着我们笑,那笑容却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而疏离。

“没事了,好了就好。”娘松了口气,虽然眉宇间还藏着忧虑,但人好了比什么都强。

变化是悄无声息发生的。

爹不再提起那个枕头,但他从此却与它形影不离。吃饭时放在手边,下地时放在田埂上,晚上睡觉更是紧紧抱着。他不再和娘唠嗑,不再操心我的功课,对地里旱情也漠不关心。他常常一个人坐着,对着空气露出那种空洞而满足的微笑,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睡得越来越早,起得越来越晚。呼吸平稳,面色红润,身体好得不能再好。

但他不做梦了。

或者说,他再也没有了“梦”。奶奶夜里偷偷去听他的窗根,回来时脸色灰败,拉着我的手抖得厉害:“没了……一点声息都没有……连鼾声都均匀得像假的……人睡着了,哪能一点梦呓翻身都没有?像是……像是魂在睡梦里被抽空了……”

更可怕的是,村里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类似的人。

先是村头的二牛哥,进山砍柴回来,手里也莫名多了个类似的古怪枕头,材质、绣样都和我爹那个一模一样。接着是隔壁的李婶,只是去后山捡了趟柴火……然后是小石头,才八岁的孩子,只是在村口玩泥巴……

他们像是被某种无声的瘟疫感染了。都变得沉默、满足、空洞。都紧紧地抱着一个白色的、绣着诡异花纹的枕头。都陷入了一种永不做梦的、死寂的沉睡。

恐慌像潮湿的霉菌,迅速在村里蔓延。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准孩子外出,天一黑就鸦雀无声。人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带来灾祸的“枕妖”,却又对它束手无策。尝试过烧掉那些枕头,可无论用多旺的火,那枕头都烧不着一丝一毫,反而散发出一种冰冷的、甜腻的异香,闻久了让人昏昏欲睡。尝试过把睡着的人抬到太阳底下暴晒,或者用冷水泼醒,可醒来的人只是茫然地看着四周,很快又抱着枕头陷入那种令人心悸的“无梦之眠”。

我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吃着饭,头一歪就能靠着枕头睡过去。他的皮肤依旧温热,心跳有力,可我觉得他正在以一种比死亡更缓慢、更诡异的方式离开我们。他的眼神越来越空,里面曾经装着对我的疼爱、对生活的愁苦、对未来的期盼,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平滑的、反光的、名为“满足”的虚无。

我不能失去我爹。

一个雾气浓重的清晨,我揣上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口袋里塞满奶奶求来的符纸,谁也没告诉,独自一人闯进了“迷魂凼”。

林子里寂静得可怕。浓白的雾气缠绕着扭曲的树干,脚下的腐叶厚实松软,吸走了所有声音。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被放大得震耳欲聋。奶奶说的地势诡谲我很快就领教了,明明朝着一个方向走,兜兜转转却又回到原地。雾气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冰冷而贪婪。

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身上被荆棘划出无数道血口子。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但我不能回头。

终于,在日头西斜,林间光线变得昏暗暧昧的时候,我闯进了一片从未来过的区域。这里的树木更加高大古老,树冠遮天蔽日,地面是黑沉沉的、冒着细微气泡的泥沼。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腐殖质气味和那种冰冷的、甜腻的异香——和那些枕头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泥沼中央,我看到了一片诡异的景象。

无数惨白的、绣着暗红花纹的枕头,半埋在乌黑的泥浆里,像一片片狰狞而妖异的花朵。它们微微起伏着,仿佛在呼吸。每一个枕头旁边,都隐约蜷缩着一个半透明的人形,面目模糊,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中——那是被偷走的梦魂!我甚至在其中看到了我爹、二牛哥、李婶、小石头……他们虚幻的脸上,都带着那种一模一样的、空洞而满足的微笑!

在“花田”的正中央,泥浆翻滚,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破碎梦境和苍白雾气凝聚而成的怪物,正缓缓蠕动。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一团不断变幻的、粘稠的云。无数张睡眠中的脸在它体内浮现、扭曲、湮灭。它伸出无数条雾气凝聚的触手,轻柔地抚摸着那些泥沼中的枕头,每一次抚摸,就有一丝微光从枕边沉睡的梦魂身上被抽走,汇入它的体内。

它就是枕妖!

它似乎在……品尝那些梦境?不,它不是在吃,它是在收集,在把玩,在将那些鲜活的、带着悲喜惊惧的梦,变成它身下这片死寂“花田”的养料!

极致的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我拔出柴刀,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朝着那团巨大的怪物冲了过去!

柴刀毫无阻碍地劈开了雾气,如同劈开一团虚影。那怪物蠕动了一下,发出一种像是无数人梦呓交织在一起的、慵懒而模糊的声音。它甚至没有表现出被攻击的愤怒,只是伸出一条雾气触手,轻柔地、像拂去尘埃一样朝我扫来。

一股无法抗拒的困意瞬间席卷了我。我的眼皮重如千斤,手脚发软,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温柔地劝说:“睡吧……何必挣扎……无梦之眠,才是极乐……你看他们,多满足……”

不!不是的!那不是满足,那是空洞!是死亡!

我用最后的意志力狠咬舌尖,剧痛让我短暂清醒。我猛地掏出怀里所有的符纸,看也不看,劈头盖脸地朝那雾气的中心砸去!

嗤——!

符纸触碰到雾气,竟然爆开一小团一小团微弱的金色火光,像是烧着了什么无形的东西。那慵懒的梦呓声瞬间变成了尖锐的、混杂着痛苦和愤怒的嘶鸣!它蠕动的速度加快了,雾气剧烈翻腾,显露出其中更多扭曲痛苦的人脸!

它被激怒了!更多的雾气触手朝我卷来,那冰冷的睡意几乎要将我的灵魂冻结。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我爹那个半透明的梦魂,他脸上那空洞满足的微笑,在符火的光芒闪烁下,似乎极其轻微地、痛苦地扭曲了一下。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几乎停滞的脑海——

它怕这个!它怕的不是刀斧,不是蛮力,是……是痛苦!是鲜活的情感!是那些被它偷走的、梦境里原本应该有的挣扎、悲喜和恐惧!它只要那种被过滤后的、死寂的“满足”!

它偷走梦,不是为了拥有,而是为了销毁!它本身,就是“无梦”的化身!

我放弃了攻击那团巨大的雾气本体。我连滚带爬地扑向我爹梦魂所在的那片泥沼,不顾肮脏和冰冷,双手猛地插进泥浆里,抓住了那个半埋在下面的、属于我爹的实物枕头!

入手冰凉滑腻,像抓住了一条毒蛇。

枕头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嗡嗡的哀鸣。那枕妖发出了更加尖锐的嘶叫,雾气触手疯狂地抽打我,困意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神智。

我死死抱着那只枕头,用尽全身的力气,不是想毁掉它——我知道我毁不掉——而是对着它,对着里面可能残留的、我爹的一丝气息,声嘶力竭地哭喊:

“爹!回来!爹!你看看我!我是小夕啊!”

“爹!你答应过我娘要给她买新头花的!”

“爹!地里旱了,玉米都要死了!你不管了吗?!”

“爹!你醒醒!你做的噩梦呢?你梦见我走丢那次,你急得哭醒的梦呢?!你梦见奶奶生病,你半夜跑去请郎中的梦呢?!”

“爹!会疼会怕会哭会笑那才是活着啊!那才是你啊!回来——!”

我一遍遍地喊,声音劈裂,喉咙里涌上腥甜。我把所有我能想到的、带着强烈情感的记忆,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是恐惧还是牵挂,像扔石头一样,拼命地砸向那个冰冷的枕头。

奇迹发生了。

我怀里的枕头开始发烫!那是一种异常的、灼人的热度。上面暗红色的诡异绣线像是被烧红的铁丝,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缕缕青烟。

泥沼里,我爹那个半透明的梦魂开始剧烈地挣扎、扭曲!他脸上那空洞满足的微笑终于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迷茫,像是沉睡了千年的人被强行唤醒!

“啊——!”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嘶吼,竟同时从梦魂和那团巨大的枕妖体内发出!

枕妖疯狂地翻滚,雾气变得稀薄而不稳定。它似乎无法忍受这种强烈的、鲜活的痛苦情绪。

咔嚓!

一声脆响,我怀里的枕头裂开了一道缝!

一股浓郁的白气从裂缝中涌出,猛地钻回泥沼里我爹的梦魂体内。那梦魂瞬间凝实了不少,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属于我爹的、带着惊恐和茫然的神采!

“走!”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在我脑海响起,是爹的声音!

我没有任何犹豫,抱起那个裂开的、不再那么冰凉的枕头,转身就跑。

身后的枕妖发出愤怒而不甘的咆哮,但它似乎无法离开那片泥沼的核心区域,只是徒劳地挥舞着雾气触手。

我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彻底脱离那片区域,一头栽倒在山泉边,失去了知觉。

我是被爹娘哭喊着找到的。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爹正守在我床边,眼睛通红,布满血丝,脸上带着久违的、真实的疲惫和后怕。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温暖而潮湿。

“小夕……”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爹……爹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啥都有,又啥都没有……空得吓人……”

他床头上,那个裂开的白色枕头,静静地放在那里,上面的诡异绣线完全变成了焦黑色,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图案。里面的填充物似乎也干瘪板结了,不再柔软得吓人。

村里其他那些拿着枕头的人,在同一时间,都经历了类似的惊醒。枕头全都失去了邪性,变得普通甚至破败。

“迷魂凼”被村里人用桃木桩和墨线远远地围了起来,严禁任何人再靠近。

爹渐渐恢复了正常,又开始为旱情发愁,为我的功课操心,晚上睡觉会打呼噜,偶尔会被噩梦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后,会跑到我房间门口,确认我好好地睡着,然后才摸着脑袋,嘟囔着回去继续睡。

每当这时,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却感到无比的踏实。

人有悲欢离合,梦有惊惧怖恐,那才是活着的滋味。

那片藏着枕妖的迷魂凼依旧在后山深处,像一个沉默的疮疤。而那只裂开的白色枕头,被奶奶收走了,她说要找个地方永久地封存起来。

只是有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似乎还能隐约听到一种极其遥远的、像是无数人叹息交织在一起的慵懒声音,在风中若有若无地飘过。

它还在那里。

等待着下一个,渴望“无梦极乐”的迷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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