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宝根是一路哭着跑回家的。他冲进院子时，周三婶正从祠堂回来，整个人蔫得像霜打了的茄子。看见儿子满脸泪痕，她心疼得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我的儿啊，他们打你了？骂你了？”周宝根不说话，只是哭，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两个杂粮馍馍。周老三从屋里出来，看见儿子手里的东西，脸色顿时铁青。他一把夺过那两个还带着余温的馍馍，狠狠摔在地上。“她沈棠什么意思！打发叫花子呢！”馍馍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尘土。周宝根的哭声猛地一滞，他看着地上的馍馍，像是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被糟蹋了，哭得更凶了。“她没打我……她让我洗萝卜……洗完了……就给了我这个……”他抽抽噎噎地解释。周三婶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欺人太甚！让我们宝根干粗活，就给两个猪狗食！我明天就去找她拼了！”“拼什么拼！”周老三吼了一嗓子，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他蹲下身，捡起一个脏了的馍馍，掰开，塞进嘴里，狠狠地嚼着，仿佛嚼的是周承安和沈棠的骨头。“吃！吃完了，明天继续去！”他眼睛通红，“他不是要教吗？就让他教！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儿子教成什么样！”这一夜，周家三房的灯，亮了很久。第二天，周宝根再来的时候，眼睛还是肿的，但脸上没了昨日那股尖锐的对抗。他站在院子里，像一根没人理睬的木桩子。沈棠从屋里端出一只大簸箕，里面是混在一起的黑豆和黄豆。“今天的活，把它们分开。”这活不费力气，却磨人。周宝根看了看那簸箕，又看了看沈棠，没吭声，默默地搬了个小板凳，坐下，开始一颗一颗地捡。春花娘在另一边切菜，时不时地瞟他一眼，心里暗暗称奇。周明和周梅在廊下玩翻绳，不敢靠近。过了一会儿，周梅手里的一只小小的草编蚂蚱掉在了地上，滚到了周宝根的脚边。周梅想去捡，又有点怕，怯生生地站着。周宝根捡豆子的手停了。他低头看了看那只蚂蚱，又看了看周梅，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脚，把蚂蚱往周梅的方向轻轻踢了过去。周梅捡起蚂蚱，小声说了句：“谢谢堂哥。”周宝根的脸颊动了动，没应声，继续低头捡豆子，但速度好像快了些。到了晌午，饭菜的香气又飘了出来。周宝根的肚子准时叫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活，紧张地看着厨房门口。沈棠端着饭菜出来，周承安也从外面回来了。桌子摆好，碗筷放好。沈棠盛了四碗饭，一碗给了周明，一碗给了周梅，一碗给了周承安。然后，她拿起最后一只空碗，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上面还盖了两块炖得油汪汪的猪肉，走到周宝根面前，把碗和一双筷子，放在了他身边的小板凳上。“吃吧。吃完了，下午继续。”周宝根彻底愣住了。他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看着那两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再想想昨天怀里那两个冰冷坚硬的杂粮馍馍，眼眶一热，泪水又涌了上来。但他没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把眼泪憋了回去。他端起碗，拿起筷子，把头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吃得又快又急，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饥饿，都吞进肚子里。这一顿饭，他吃得满头大汗。吃完，他把空碗放在板凳上，没像昨天那样跑掉，而是重新坐回簸箕前，继续捡豆子。下午，他把所有的豆子都分得清清楚楚，黑是黑，黄是黄，一粒都没错。活干完，他站起身，对着屋里的方向，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才转身走出了院子。周承安站在廊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刚才说什么？”“他说，‘我干完了’。”沈棠的声音很轻。周承安沉默了。他忽然觉得，沈棠用来对付周宝根的，不是什么计谋，而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干了活，就有饭吃。干得好，就能吃饱，吃好。这个道理，周老三夫妇一辈子都没教过他，却被沈棠用一筐萝卜，一碗米饭，清清楚楚地刻进了周宝根的心里。这比踹门和打骂，要管用得多。也狠得多。晚上，周宝根回到家。周三婶立刻迎上来：“今天又怎么折磨你了？给你饭吃了吗？”周宝根摇摇头，把空空的双手摊开给她看。“我吃了。”他闷声说了一句，就自己回屋了。周老三夫妇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吃了？吃什么了？在周承安家吃的？他们为什么会给他饭吃？一连串的疑问，让他们心里那股怨气，莫名其妙地就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憋闷的茫然。他们感觉，自己的儿子，好像正在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从他们身边拉走。而他们，却连那东西的影子都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