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狭窄、令人窒息的拥挤感。腐烂物、化学废料和浓重尘埃混合成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粗暴地灌入莱克斯的鼻腔，让它阵阵作呕。脚下踩着的时而是粘稠的淤泥，时而是滑腻的金属表面，时而是易碎的不知名废弃物。
它拼命跟着前方那个暗灰色的身影。对方的速度快得惊人，在几乎完全无光、堆满障碍的狭窄通道里移动，却如履平地，每一次转向、每一次跳跃都精准无比，仿佛体内自带一套完美的导航系统。莱克斯只能依靠它移动时带起的微弱风声和极其偶尔的、甲壳擦过管壁的细微声响，以及它自身在极度紧张状态下提升到极限的夜视能力来勉强追踪。
好几次它几乎跟丢，撞上突然出现的横梁或跌入隐藏的坑洼，但前方总会适时地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催促般的“啧”声，引导它回到“正轨”。
它们似乎正在城市宏伟外壳之下那无人问津的肠道中穿行。这里没有广场的喧嚣，只有各种令人不安的隐秘声响：远处管道中液体流动的汩汩声、金属应力变化的呻吟声、某种小型生物在垃圾堆里窸窣爬行的声音、还有无处不在的、沉闷的能量流动嗡鸣，从四壁传来。
莱克斯体内的菌林印记在这里几乎完全沉寂，被这座钢铁巨兽内部的、非自然的能量场彻底压制。它失去了那种与大地连接的直觉，只能完全依赖最原始的感官和前方那个神秘的引导者。
不知跑了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半小时，前方的暗灰色虫族终于放缓了速度。它停在一个相对开阔点的交叉口，这里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头顶锈蚀的网格板缝隙中透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莱克斯气喘吁吁地停下，肺部火辣辣地疼，舌头耷拉着，浑身沾满恶臭的污秽，模样狼狈不堪。它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暂时歇脚的地方——一个废弃的管道枢纽站，几条不同口径的管道通向更深邃的黑暗。
那只暗灰色虫族转过身，用它那对不大的复眼仔细地、快速地打量着莱克斯。它的触角高频颤动着，似乎在分析莱克斯的气息和状态。它没有发出任何“咔嗒”声，只是安静地观察。
莱克斯也终于有机会仔细看看这位“救命恩虫”。
它的甲壳颜色是一种非常有效的伪装色，在明暗交错的环境中几乎难以分辨轮廓。肢体纤细但看起来充满韧性，主附肢极其灵活，指尖锋利，适合攀爬和精细操作。它没有携带任何明显的武器，整体给人一种精干、敏捷、善于隐藏的感觉。
最奇特的是它的信息素场。非常非常淡，几乎难以察觉，并且被它身上故意沾染的各种污秽气味所掩盖。莱克斯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丝极其内敛的“警惕”和“好奇”，没有任何敌意或威胁感。
它是什么虫？为什么要帮自己？
莱克斯尝试发出一种低弱的、表示友好和感谢的呜咽声，尾巴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暗灰色虫族的触角停顿了一下，似乎接收到了它的情绪。它没有回应声音，而是抬起一只附肢，用指尖快速而无声地敲击了几下身旁的金属管壁。
嗒，嗒嗒，嗒。
一种有节奏的、轻快的敲击声。这声音让莱克斯愣了一下，因为它听起来不像虫族那种复杂的“咔嗒”语，反而更像某种……密码？或者简单的信号？
敲击完后，暗灰色虫族再次看向莱克斯，复眼闪烁着，似乎在等待回应。
莱克斯不明所以。它无法理解这种敲击的含义。
见莱克斯没有反应，暗灰色虫族似乎明白了。它没有再尝试，而是指了指旁边一条直径较大的管道，那管道向下倾斜，内部漆黑一片，散发着更浓的霉味和潮气。它示意莱克斯跟上，然后率先钻了进去。
莱克斯犹豫了一下。向下？进入更深处？但它现在别无选择，只能信任这个神秘的家伙。它深吸一口气（立刻后悔了），跟着钻了进去。
管道内部更加滑腻难行。暗灰色虫族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又下行了一段距离，周围开始出现水声。空气中弥漫起水汽和更浓的锈蚀味道。
它们从一个破裂的管道口钻出，落在一条宽阔的、缓慢流动的暗渠旁边。渠水是浑浊的暗绿色，水面上漂浮着油污和废弃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但这里空间开阔了许多，渠岸由巨大的石板铺成，远处还能看到其他类似的排水口。
暗灰色虫族沿着渠岸快速移动，最终在一个隐蔽的、半没入水下的拱形入口前停下。它警惕地左右观察了一下，然后示意莱克斯进去。
里面是一个干燥的、相对宽敞的废弃维护室。房间一角堆着一些破烂的织物和废弃物，另一角有一个凝固的、似乎是用来加热某种粘液的旧炉子。空气虽然依旧不好，但比外面渠边好多了。最重要的是，这里看起来是它的一个“安全屋”。
暗灰色虫族进入后，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它走到房间角落，从一个藏匿点里拿出几个看起来像是某种巨大坚果壳做成的水壶，自己先喝了几口，然后扔了一个给莱克斯。
莱克斯谨慎地嗅了嗅，水有点陈腐的味道，但没有毒。它实在太渴了，小口地喝了起来。
暗灰色虫族又开始拿出一些东西：几块颜色暗淡、质地坚硬的块状食物（可能是某种压缩口粮），以及一些……让莱克斯瞳孔一缩的东西——几片残缺的、明显不属于虫族的金属片，上面还有奇怪的符号，以及一小块破损的、类似玻璃的屏幕。
它把这些东西放在地上，然后指向莱克斯，又指向那些物品，触角快速颤动，复眼紧紧盯着莱克斯，散发出强烈的“疑问”和“探究”的信息素。
它在问……这些是什么？它从哪里来？
莱克斯瞬间明白了。这个暗灰色虫族救助它，并非纯粹的善意，更多的是好奇。它对莱克斯这个完全陌生的、显然来自“外界”的生物充满了兴趣。它可能是一个拾荒者，或者一个信息贩子，甚至是一个离经叛道者，对这座虫族城市之外的世界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那些金属片和屏幕碎片，可能是它从垃圾中淘到的、来自其他文明（甚至可能就是那些机械入侵者）的遗物，它无法理解，所以希望从莱克斯这个“天外来客”身上找到答案。
莱克斯看着那些物品，又看向充满期待的暗灰色虫族，心中五味杂陈。它无法回答。它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它甚至无法与对方进行最基本的语言交流。
它只能低下头，用鼻子轻轻碰了碰那些碎片，然后抬起头，发出一声充满无奈和茫然的低呜。
暗灰色虫族的期待明显减弱了，信息素场透出一丝“失望”。但它似乎没有太过沮丧。它收起那些碎片，然后拿起一块压缩口粮，自己啃了一口，又掰了一小块，扔给莱克斯。
莱克斯嗅了嗅，那东西毫无香气，只有一股矿物质和化学品的味道。但它太饿了。它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口感像在嚼硬纸板，味道极其糟糕，但似乎能提供能量。它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暗灰色虫族看着它吃东西的样子，复眼闪烁，似乎觉得很有趣。
吃完东西，暗灰色虫族示意莱克斯可以休息。它自己则走到门口，如同一个幽灵般融入阴影，担任起警戒的任务。
莱克斯蜷缩在角落里，舔着身上已经开始干结的污秽，心情复杂。它暂时安全了，有了一个栖身之所，甚至有了一个……勉强算是“盟友”的奇怪虫族。
但它们无法交流。它的前路依旧迷茫。这座城市内部远比外部看起来更加复杂和危险。
而身边这个沉默的、充满好奇心的暗灰色向导，究竟是福是祸，还远未可知。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