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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叶铮站在窗前,清晨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道孤峭的剪影。他的目光穿过庭院里那棵生机勃勃的海棠树,望向更远处被晨雾笼罩的连绵西山,眼神幽深,宛如一口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但他的大脑,却是一片高速运转的星云。

Viper(毒蛇)传来的“官方剧本”正在被他反复拆解分析重组。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人物,每一条看似天衣无缝的逻辑链,都在他的思维宫殿中被置于最高倍数的显微镜下,寻找着那必然存在的哪怕是分子级别的裂痕。

他知道,叶家抛出的这个剧本,既是解释,也是试探。他们用一场堪称完美的合法的复仇故事,来观察他的反应,评估他的态度。如果他接受,那么皆大欢喜,他将顺利地被纳入家族的羽翼之下,成为一枚可以被掌控的光鲜亮丽的棋子。如果他不接受,那么接下来,必然是更严密的监控和更复杂的博弈。

而叶铮的选择,是第三种。

他表面上静默,既不接受,也不反抗,用这种模糊的态度,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宝贵的调查时间。他要在这个“完美”的剧本上,用自己找到的真相,狠狠地凿出一个洞来。

就在他沉浸于这无声的战争推演中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犹豫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咚……咚咚。

那声音,与福伯的沉稳恭敬不同,也与任何勤务人员的干脆利落不同。它带着一种迟疑一种怯懦,甚至是一种近乎哀求的卑微。仿佛敲门的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害怕惊扰到门内的人。

叶铮的眼眸微动,从那片思维的星云中抽离出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进。”

房门被一条极小的缝隙,然后,一个身影,几乎是“挤”了进来。

是叶战鹰。

仅仅一夜未见,这位在外界眼中威严沉稳前途无量的龙国高层,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身上穿着一套熨烫平整的深色中山装,但再笔挺的衣料,也撑不起他那微微佝偻的垮塌下去的脊梁。他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布满了熬夜留下的浓重阴影,那双本该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却浑浊而布满血丝,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悔恨,以及一种面对宿命时的无力感。

他没有像昨天一样,试图靠近。他就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与叶铮隔着七八米的距离,那段距离,仿佛成了他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棕色的牛皮相册,相册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白。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死死地扣着相册,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叶铮缓缓地转过身,正面看向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峻到近乎麻木的表情,像一个最漠然的旁观者,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痛苦与挣扎。

他没有开口,他在等。他在等对方先亮出底牌。

最终,是叶战鹰先败下阵来。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他连一分钟都未能坚持。他那紧绷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发出一个干涩沙哑的音节。

“我……我……”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叶铮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只是用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将手中的相册,往前递了递。

这个动作,笨拙而又卑微。

叶铮的目光,落在了那本相册上。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叶战鹰举着相册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儿子的沉默,比任何愤怒的斥责,都更让他感到煎熬。

终于,就在叶战鹰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叶铮迈开了脚步。

他一步一步,从窗边的光亮处,缓缓地,走入了房间中央的阴影里。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叶战鹰的心跳上。

最终,他在叶战鹰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伸出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掌心和指腹上,布满了细密的已经淡化的疤痕,那是常年使用枪械和冷兵器留下的印记。

看到这只手,叶战鹰的呼吸,猛地一滞。他几乎是颤抖着,将那本承载了他所有记忆和悔恨的相册,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儿子的手上。

相册入手,有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叶铮垂下眼帘,翻开了相册的第一页。

那是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笑容明媚的年轻女子,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睡得正香。女子的身后,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穿着军装的男人,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初为人父的略带傻气的骄傲的笑容。

那女子,无疑就是苏云兮。那婴儿,就是他自己。而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年轻军官,就是眼前的叶战鹰。

“这是……你刚出生的第二天。”叶战鹰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军区总院,你大伯母……周淑华,亲手给你拍的。你妈妈她……她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就那么抱着你,一直看,一直看……”

叶铮的手指,在照片上那个女子的脸上,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他翻开了第二页。

那是一张彩色照片。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子,正蹲在草地上,笑着为一个蹒跚学步的约莫一岁多的孩童,擦去嘴角的蛋糕奶油。孩童的脸上,被抹得像只小花猫,却依旧咯咯地笑着,向女子的怀里扑去。背景,是一片公园的草地,和煦的阳光,还有远处模糊的人影。

“这是你一周岁生日,你妈妈亲手给你做的蛋糕。”叶战鹰的记忆,仿佛被这张照片打开了闸门,话也稍微流畅了一些,“她说,外面买的,都有添加剂,不健康。她学了整整一个星期,手上被烤箱烫了好几个泡。你当时……特别淘气,一头就扎进了蛋糕里,弄得满脸都是。她一点都不生气,还说……还说我们铮儿,将来一定是个喜欢甜食的男子汉。”

叶铮的目光,在那片灿烂的阳光下,停留了很久。

他的脑海深处,那片被冰封的记忆之海,再次泛起了波澜。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似乎又一次,在他的味蕾上,留下了一丝微弱而又真实的幻觉。

他继续往下翻。

一页,又一页。

照片记录了一个孩童从襁褓到四岁的全部成长轨迹。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第一次去游乐园,第一次画画……每一张照片里,几乎都有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她或牵着他的手,或将他高高举起,或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她的目光,永远都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充满了全世界最温柔的爱意。

而叶战-鹰的身影,则出现的频率少了很多。他或穿着军装,或穿着西服,总是行色匆匆,但只要他出现,他的目光,也同样,牢牢地锁在妻子和儿子的身上。

这些照片,像一把把无形的温柔的刀,一刀,又一刀,缓慢而又坚定地,刺向叶铮那颗用十八年冰冷与杀戮筑起的坚硬外壳。

他的“孤狼”人格在疯狂地嘶吼,警告他:这是陷阱!这是最恶毒的情感攻击!他们在用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女人的影像,来瓦解你的意志!

然而,他那属于“叶铮”的沉睡了十八年的潜意识,却在这些影像的冲击下,发出了一声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用理智解释的刺痛。

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被摩挲过无数次的照片,边缘已经起毛。照片上,是苏云兮的单人照。她站在一棵盛开的海棠树下,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旗袍,微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角,她回眸一笑,眼波流转,温柔了整个岁月。

这张照片,显然是叶战鹰最珍视的一张。

“她……你妈妈她,叫苏云兮。”叶战鹰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她的名字,就是从这句诗里来的。她人也像诗一样,温柔,善良,但骨子里,又比谁都坚强。”

“她喜欢画画,就是你窗边那个画架,她能在那儿坐一下午。她画得最好看的,就是海棠花。她说,海棠花的花语,是‘游子思乡’,还有……‘苦恋’。”

说到这里,叶战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站立。

“她喜欢做菜,尤其是苏帮菜。那道松鼠鳜鱼,是她的拿手菜,她说,要把儿子的胃养得刁一点,这样,以后长大了,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记得家里的味道……”

“她还说……她还说,等我工作不那么忙了,就一家三口,去环游世界。她说,她想去看看巴黎的铁塔,威尼斯的贡多拉,还有……还有非洲大草原的动物迁徙……”

叶战-鹰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却怎么也抹不干净那汹涌而出的泪水。

一个在政坛上挥斥方遒不怒自威的男人,此刻,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看着叶铮,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哀求与忏悔。

“铮儿……对不起……是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如果那天……如果那天我没有去参加那个该死的会议……如果我亲自送你们回去……就不会……就不会发生那些事……”

“十八年了……我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她……梦到她浑身是血地问我,我们的儿子呢?我们的铮儿,在哪里……”

“我……我找了你十八年……我快要疯了……我……”

他哽咽着,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痛苦的抽泣声。

叶铮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他将那本厚重的相册,缓缓地合上。

然后,他伸出手,从相册的最后一页,将那张苏云兮在海棠树下的单人照,抽了出来。

他的动作,让叶战鹰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惊愕地紧张地又带着一丝期盼地,看着叶铮。

叶铮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只是专注地落在那张照片上。照片上的女人,依旧在对他微笑,温柔而又陌生。

“她很美。”

良久,叶铮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他,第一次,对这个女人,做出了评价。

说完,他将那本厚重的装满了另一个人童年记忆的相册,递还给了叶战鹰。

叶战鹰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不懂,他不懂儿子这是什么意思。他收下了最珍贵的一张,却又退回了其余的全部。

就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叶铮又开口了。

“这些故事,还有照片,都无法证明任何事。”他的声音,冰冷而又清晰,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了所有的温情脉脉,“它们只能证明,我曾经有过一个叫苏云兮的母亲,和一个叫叶战鹰的父亲。仅此而已。”

叶战鹰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但是……”叶铮话锋一转,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深入地,看向叶战鹰的眼睛,“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她,也关于……当年的事。不是你们想让我知道的那个‘版本’,而是全部。”

叶战鹰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从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真相的渴望。

“只要……只要你肯听……”叶战鹰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全部!毫无保留!”

这是十八年来,他第一次,等到了儿子主动提出的要求。哪怕这个要求,是要他亲手撕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他也甘之如饴。

“好。”叶铮点了点头,然后,他将那张苏云兮的照片,小心地平整地,放进了自己上衣的内侧口袋,那个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这个动作,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叶战鹰的心上。

他收下了。

他真的,收下了。

“我累了,想休息。”叶铮收回目光,下了逐客令。

“啊……好,好!你休息,你好好休息!”叶战鹰如梦初醒,连连点头,他紧紧地抱着那本失而复得的相册,像是怕它会再次消失一样,一步一步,有些踉跄地,退出了房间。

直到房门被轻轻关上,他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用手捂住脸,身体缓缓地滑落,蹲在了地上。压抑了许久的混杂着巨大悲恸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呜咽声,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从他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房间内。

叶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上衣口袋里,那张薄薄的照片,正隔着一层布料,贴着他的胸口。那里,传来一种陌生的轻微的温热的触感。

他的手,下意识地,覆在了那个位置。

那座用十八年时间筑起的冰山,似乎,真的被凿开了一道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如发丝的裂缝。

阳光,正试图从那道裂缝里,挤进一丝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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