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蒋旭站在厂门口,看着那辆吉普车扬长而去,卷起的尘土扑了他满身。
“徐婉!”
他喊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可车子已经拐过弯,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助理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蒋旭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他却感觉不到疼。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徐婉真的走了。
“她怎么能走?”
蒋旭被尘土呛得直咳嗽,他骤然想起那份被遗忘在家的离婚协议书。
他急速冲回家,疯一般的翻找出来。
看着最后一页那已经签字盖章的徐婉两字,他心间一跳,只觉得不可相信。
徐婉那么爱他,怎么会主动和他离婚呢?
可失魂落魄回到厂里,推开办公室的门,却发现徐婉的工位已经空了。
抽屉拉开,里面干干净净,连一张纸片都没留下。
只有桌角摆着的那盆绿萝还在,叶子蔫蔫的,像是很久没人浇水了。
他突然想起,以前都是我记得给这盆绿萝浇水。
“厂长……”
生产主任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三车间的工人说,没有徐副厂长的排班表,他们不知道今天该谁轮值……”
蒋旭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砸向墙壁,瓷片四溅,茶水顺着墙面往下淌。
“没有她,厂子就转不动了?!”
他低吼,可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没有徐婉,这个厂子真的转不动了。
他烦躁地扯开领口,大步走向车间。
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见他来了,立刻噤声散开,可那些眼神里的不满和质疑,他看得清清楚楚。
“都愣着干什么?干活!”他厉声呵斥。
可没人动。
一个老工人壮着胆子开口:
“以前都是徐副厂长安排生产,现在她不在,我们连图纸都看不懂……”
蒋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忽然想起,这些年来,他从来没认真看过她画的那些图纸,也从来没在意过她熬了多少夜才把生产计划排得滴水不漏。
他只知道,厂里的订单越来越多,效益越来越好,所有人都夸他是个有本事的厂长。
可现在,徐婉走了,蒋旭才发现,没有我,他什么都不是。
蒋旭回到办公室,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合影上。
那是建厂初期拍的,他站在中间,意气风发,而我站在角落,安静地微笑着。
他伸手把相框摘下来,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低声念着我的名字,喉咙发紧。
可不管蒋旭怎么尽力阻止,订单取消的电报还是一封接一封地送到办公室。
蒋旭盯着桌上堆积如山的退单通知,脸色阴沉得可怕。
“厂长,又来了三封。”
助理战战兢兢地递上新到的电报。
“都是大客户,说……说只认徐副厂长的技术。”
蒋旭猛地将电报扫落在地,纸页哗啦啦散了一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厂区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工人,心里一阵烦躁。
“让他们都滚回去干活!”
助理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
“工人们说……没有徐副厂长,他们干不了。”
话音刚落,厂区的大喇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工会主席的声音传遍整个厂区。
“全体工人注意!即日起,停止生产,集体罢工!要求厂方恢复徐婉同志职务!
蒋旭猛地推开窗户,怒吼道:“反了天了!”
可回应他的,是工人们齐刷刷摘下手套、丢下工具的声音。
三天后,钢铁厂彻底陷入瘫痪。
车间里静悄悄的,机器停了,炉子冷了,连往日嘈杂的敲打声都消失了。
蒋旭站在空荡荡的厂区中央,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从来没想过,徐婉的离开,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6
火车驶入京市站时,窗外的阳光正好。
我望着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恍惚间想起当年第一次来京求学时的场景
那时我还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背着帆布包,怀揣着对祖国工业的一腔热忱。
“师姐!”
熟悉的声音传来。
林向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在人群中高高举着接站牌,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着“欢迎徐婉同志”。
他额头上沁着细汗,显然是跑着过来的。
我拎着行李刚下车,他就一个箭步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接过我手中的箱子。
“老师一早就去菜市场买鱼了,”他边走边说,耳尖微红,“说是要做你最爱吃的红烧鱼。”
我看着他被箱子压得微微发颤的手臂,伸手要帮忙:“我自己来……”
“不用!”他猛地往旁边一躲,差点撞到路人,脸更红了,“这种力气活,我来就行。”
阳光透过站台的玻璃顶棚洒下来,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
我突然发现,当年那个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喊“师姐”的少年,如今肩膀已经宽厚了许多。
老师的四合院还是老样子。
葡萄架下摆着一张方桌,上面摊着厚厚的图纸。
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仔细标注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迟到了十三分钟,火车又晚点了?”
我眼眶一热:“老师……”
老人这才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我:“瘦了。”
他放下钢笔,从兜里掏出一把奶糖推过来,“先垫垫肚子,鱼马上就好。”
林向阳已经麻利地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菜刀与案板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伴随着葱姜蒜的香气飘出来。
“国家级连铸项目批下来了,”老师递给我一沓文件,“你是技术总负责人。”
我翻开文件,首页赫然印着“国家七五重点科技攻关项目”。
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是多少科研工作者梦寐以求的机会。
“我……”
“你值得。”老师打断我,眼神慈爱而坚定,“这些年你在基层积累的经验,正是这个项目最需要的。”
厨房里,林向阳探出头:“师姐,尝尝咸淡?”
他举着汤勺,眼神亮晶晶的。
我走过去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滋味在舌尖绽放:“正好。”
他笑得眉眼弯弯,忽然压低声音:
“师姐,我把实验室都收拾好了,你当年用的那台显微镜,我还留着……”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回家的感觉真好。
夜深了,老师书房的灯还亮着。
我端着热茶推门进去,发现他正在看我当年毕业论文。”
“丫头,”他指着图纸上一处标记,“这个思路,现在可以继续深化了。”
我凑过去看,发现那正是我最近在思考的技术瓶颈。
老师总是这样,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困惑。
“对了,”他突然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把你的人事关系转回北京了。”
我接过调令,百感交集。
这意味着,我彻底告别了那个小城,告别了蒋旭。
窗外,林向阳正在院子里调试自行车。
月光下,他修长的身影格外清晰。
他似有所感,抬头望过来,冲我笑了笑。
老师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意味深长地说:
“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
我握紧手中的调令,轻轻点了点头。
7
再见到蒋旭,是在我的研讨会上。
全国冶金工业技术交流会的会场座无虚席,镁光灯不时闪烁。
我站在主席台上,身后大屏幕展示着我们团队研发的新型连铸技术数据。
台下第一排坐着几位部级领导,正在认真记录。
“通过这种新型结晶器设计,我们成功将钢材合格率提升12个百分点……”
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场。
就在这时,会场侧门被推开。
蒋旭带着沈娇娇姗姗来迟,工作人员正在低声要求他们出示邀请函。
我看过去,他憔悴了不少,衣衫凌乱的不像话。
沈娇娇不耐烦地翻找手提包,突然抬头看见站在聚光灯下的我,手指猛地攥紧了包带。
我的演讲没有停顿,但余光看见她用力拽了拽蒋旭的袖子,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蒋旭抬头看向我的瞬间,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他们最终在最后一排落座。
结束会议后茶歇时,沈娇娇径直朝我走来。
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改良连衣裙,手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徐姐,”她挡在我面前,声音甜得发腻,“听说你现在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住在学校宿舍像什么样子?要不要我给你介绍房子。”
“我一句不想用别的女人用过的房子,蒋哥哥当天就买了一套新房,他可真的太会宠人了。”
“蒋旭以前也是对姐姐这么好吗?”
尽管已经不在意蒋旭,可想起过往,心脏还是难免酸楚。
我没有理会她,转身就走。
可蒋旭一把拉住我。
我冷冷看着他:“有事?”
蒋旭的手指微微捏紧,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他抿了抿嘴唇:“这婚你要是离了,以后不管你怎么求,我都不会跟你复婚的。”
我开口:“正合我意,麻烦蒋厂长尽快签字,不要耽误了我。”
“现在可以松开了吗?”
可蒋旭不依不饶,他身旁的沈娇娇脸色已经阴沉下去了,他依旧没有松手。
“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不离婚,那你就等着打官司吧。”
场面一时僵硬,就在我不耐烦想甩开他的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徐教授,部长请您过去合影。”
林向阳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旁,胸前挂着组委会的工作证。
“您的发言被选为本次会议最佳报告,新华社记者想做个专访。”
沈娇娇的表情瞬间凝固。
她死死盯着我胸前的“首席专家“胸牌,又看看不远处正在等候的部领导,脸微微抽搐。
蒋旭终于不情不愿松手,我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还能听见沈娇娇尖细的声音:
“蒋旭!你看看她那副样子……”
我没有回头。
林向阳走在我身侧,轻声道:
“师姐,刚才部长说想请你去参加下周的专家座谈会。”
会场外阳光正好,照在胸前沉甸甸的专家证上。
后方的玻璃幕墙上,隐约映出沈娇娇还在原地跺脚的身影,而蒋旭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望着我离去的方向。
但这一切,已经与我无关了。
8
自从见到我之后,蒋旭就更加心神不宁。
一连半个月,他都住在厂子里没有回来。
沈娇娇再也忍不住了。
她眼珠一转,便给蒋旭打去电话。
“蒋旭,你去哪儿?我刚刚摔了一跤,肚子好疼,你回来好不好?”
可等蒋旭风风火火赶到屋子时,她正坐在沙发上吃水果。
蒋旭将她前前后后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无碍后才放开她。
她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你这是紧张我?”
蒋旭拉起她就要往外走:
“你不是说摔倒了吗?怎么能不去医院呢?”
沈娇娇拉住他:“蒋旭哥哥,其实我根本没事儿,我只是不想你呆在工厂那么久。”
蒋旭松开她,拧了拧眉心。
他突然就觉得沈娇娇有点烦人,工厂的事情那么多,她居然有心思来开这种玩笑。
沈娇娇最懂怎么拿捏蒋旭了,她从身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
“你不想见我是吗?所以你一点都不爱我?“
蒋旭的心跟着她的话隐隐抽痛。
他还是心软了。
“乖,别多想,怪我这些天太忙,才没空陪你。”
他不愿意跟徐婉离婚,也不愿意跟沈娇娇分开。
可话是这么说的,他已经深深叹了一口气。
见沈娇娇确实没有什么大事,他拎起公文包就要回到厂里。
一个周内再找不到投资方,厂子就要面临破产了。
可沈娇娇拉住他的手,撅起嘴巴,不肯松开。
“蒋旭哥哥,我想到拯救厂子的办法了。”
“我记得大学时资助我的那位叔叔也是开工厂的,或许我们可以求他帮帮忙。”
蒋旭惊奇睁大双眼,将她抱在怀里欢呼转圈:
“娇娇,你真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小仙女!”
“等这次风波彻底解决,我就和徐婉离婚,娶你进门!”
沈娇娇惊住,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蒋旭签了那张离婚协议书。
我们顺利离婚。
我站在民政局门口的台阶上,春日的阳光洒在那张薄薄的离婚判决书上。
五年婚姻,就此画上句号。
“徐婉!”
蒋旭追了出来,他比上次见面更加憔悴,眼下一片青黑。
他伸手想拉住我,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林向阳正从车里下来走向我,手里拿着我的羊绒大衣,自然而然地披在我肩上。
“师姐,车在等了。”
他温声说,目光扫过蒋旭时,带着淡淡的警告。
蒋旭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他盯着我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声音沙哑。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判决书收进包里。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沈娇娇正被几个记者围住,她歇斯底里的声音隐约传来: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直插进他心里。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哽咽。
林向阳轻轻握住我的手:
“走吧,老师还在等我们吃饭。”
我们转身离开时,我听见蒋旭在身后喊:
“徐婉!如果当初我不把沈娇娇接到家里,如果没有那一个红头绳,我们是不是就不会离婚?”
我轻轻笑了一下:
“蒋旭,你真当我们的矛盾只起源于那个红头绳吗?我失望的是你明明知道我娘因为红头绳跳河自尽,明知道那是我的底线,你还一次又一次越线,一次又一次伤害我。”
“你对我的不在意和漠视,早就让我对你失望至极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认识你!”
我没有回头。
9
三个月后,蒋旭还是破产了。
失去我的技术,那几万块的订单根本救不活几千人的工厂。
银行来清算那天,蒋旭站在空荡荡的财务室里,窗外阳光正好,他却感觉不到暖意。
会计把最后一本账簿放在桌上:
“厂长,银行刚才来电话……”
“我知道了。”
他翻开账簿,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触目惊心的数字:负债两千三百万。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是法院的强制执行通知。
蒋旭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凄厉。
他摸出皮夹,里面夹着张泛黄的合照。
照片里的徐婉笑容温婉,正在给厂门口的月季浇水。
而他曾经以为,这样的温柔永远属于他。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沈娇娇踩着高跟鞋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
她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办公室,红唇一撇:
“蒋旭,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把钱给我?”
蒋旭抬起头,眼神空洞:”什么钱?”
“装什么傻!”沈娇娇尖声道,”你不是答应给我买房子吗?现在厂子都破产了,我总不能跟着你喝西北风吧?”
蒋旭盯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声音嘶哑:“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和孩子的。”
可沈娇娇嗤笑一声,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抚过肚子:
“蒋旭,你不会真的要让我跟着你吃苦吧。”
“你不会真以为这是你的种吧?”
蒋旭猛地站起身,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他一把抓住沈娇娇的手腕:“你什么意思?”
沈娇娇甩开他的手,眼神轻蔑:
“实话告诉你吧,这是王局长的孩子。人家答应娶我了,你算什么东西?”
蒋旭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什么我?”沈娇娇冷笑。
“你这么穷,还想娶我这个黄花大姑娘?做梦去吧!”
她转身就要走,蒋旭却突然拽住她的包带:
“当初是你说……”
“当初是当初!”
沈娇娇用力一扯,包带断裂,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现在你连给我买包的钱都没有,还指望我跟你过苦日子?”
蒋旭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半截断裂的包带。
一阵风吹过,吹掉了桌子上的照片。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那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的徐婉依旧温柔地笑着,而他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
春风拂过面颊,带着自由的气息。
林向阳的手指与我十指相扣,戒指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在报纸上看到蒋氏钢铁厂破产清算的消息。
配图是蒋旭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厂房里,面前摊着一堆文件。
林向阳从身后环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顶:“在看什么?”
我合上报纸,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没什么。”
窗外,研究院的樱花开了,粉白的花瓣随风飞舞。
桌上摊着最新的科研计划书,首页印着我和林向阳的名字。
曾经的爱恨情仇,都化作春风吹散。
而前方,是属于我们的,崭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