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瑶引着沈清霄，默不作声地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一片小小的竹林，来到侯府花园一侧的暖阁。
此处清幽，能隐约听到远处练武场传来的呼喝声，却又隔得恰到好处，不至过于喧闹。
丫鬟杏儿早已机灵地备好了茶点，屏息静气地守在暖阁外，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好奇。
暖阁内，一时无人说话。沈清霄自顾自地在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下，姿态闲适，甚至带着点慵懒的瘫软，仿佛这不是在未婚妻的家中，而是在某个秦楼楚馆的雅座。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扶手，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几竿翠竹，也不知在想什么。
陆宁瑶在他对面的绣墩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努力维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却抑制不住心跳如擂鼓。
她感觉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来，轻飘飘的，不带什么情绪，却让她如坐针毡。
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许过去的痕迹，那清冷的轮廓依稀还在，可眉宇间那股玩世不恭的怠惰，那双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眸子，又如此真切地提醒着她，眼前之人早已非昨日少年。
“咳，”最终还是陆宁瑶先打破了沉默，她实在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世子……在南崖书院三年，一切可好？”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沈清霄闻言，缓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脸上，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好？能有什么不好？江南山水养人，美人如云，美酒醉人，比这枯燥无趣的京城，不知快活多少倍。”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陆宁瑶一下。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是吗……我听闻南崖书院学风严谨，还以为……”
“以为什么？”沈清霄打断她，语气里带上一丝嘲弄，“以为我会头悬梁锥刺股，考个状元回来？陆大小姐，人都是会变的。年少无知时，或许还觉得读书有点意思。后来才发现，及时行乐才是正道。”他说得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种炫耀般的坦然。
陆宁瑶的心又沉下去几分。她攥紧了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那……世子如今回京，可有何打算？”她艰难地继续找话题，试图从他话语里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打算？”沈清霄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笑出声，身体微微前倾，带着几分浪荡子的轻佻，压低了声音，“打算就是……先把陛下赐的这桩好婚事给办了啊。
然后嘛，继续我的快活日子。怎么，陆大小姐这就开始操心起夫君的前程了？”
他的靠近和话语里的暗示让陆宁瑶脸颊爆红，又气又羞，猛地别开脸去：“世子请自重！”
“自重？”沈清霄挑眉，慢悠悠地靠回椅背，拖长了调子，“都要成夫妻了，还谈什么自重？陆大小姐，你未免也太……古板了些。”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巴掌扇在陆宁瑶脸上。
她眼圈微微泛红，既是委屈，也是对他这般态度的失望透顶。
她终于不再试图从他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彻底熄灭了。
她倏地站起身，声音冷了下来：“世子若觉无趣，大可自便。我想父亲与王爷那边，也该有结果了。”
见她似乎真的恼了，沈清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但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也跟着站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也好。看来陆大小姐是不欢迎我。罢了，我还是去瞧瞧，我那老爹有没有把你爹揍趴下。啧，希望别太惨，毕竟以后是亲家。”
他说着，竟真的就转身，晃晃悠悠地朝暖阁外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陆宁瑶看着他藏青色背影消失在门口，那副吊儿郎当、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姿态，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她心里。
她无力地坐回绣墩，只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真的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他变了，彻彻底底地变了。那些曾经的惊才绝艳、清冷孤傲，或许真的只是年少时的一场幻梦。
如今梦醒，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她真的要嫁给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度过漫长而绝望的一生。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裙裾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与此同时，后院练武场。
“砰！”一声闷响，陆擎再次被沈鸿一记巧劲摔倒在地，溅起些许尘土。
“哈哈！老陆！第几次了？服不服！”沈鸿收势，叉腰大笑，额角也见了汗，但神情畅快得意。
陆擎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呼哧带喘，不服气地吼道：“服你个腿！刚才是我脚下滑了！再来！”说着又扑了上去。
两位王爷你来我往，拳风腿影，打得倒是热闹，但明显都留了手，更像是老友之间的较劲和发泄。
宁慧和裴月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劝也劝不住。
“我说老陆，”沈鸿格开陆擎一拳，趁机道，“你就认了吧！我儿子虽然现在不着调了点，但底子不坏！模样家世哪点配不上你闺女？再说了，陛下金口玉言，你这倔着有啥意思？”
“呸！底子不坏能成这德行？”陆擎反手一肘，“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好好一朵鲜花……”
“插我这牛粪儿子上了？”沈鸿接口，把自己骂了还乐呵呵的，“插都插了，你就安心施肥浇水呗！说不定来年给你开出更漂亮的花呢！”
“你……你个老混账！说的什么浑话！”陆擎气得招式都乱了，被沈鸿瞅准空子，又是一个过肩摔。
“哎哟……”陆擎躺在地上，一时没爬起来，望着天，长长叹了口气，透着浓浓的无奈和认命，“罢了罢了……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圣旨也撤不了……老子认栽了！”
沈鸿嘿嘿一笑，伸手把他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土：“这就对了嘛！老亲家！放心，以后我让我家那小子收敛点，敢欺负宁瑶，我第一个揍他！”
陆擎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哼了一声：“用得着你揍？老子自己会揍！”
两位王爷这边总算“打成共识”，那边沈清霄也溜溜达达地过来了，看到两位父亲的模样，眉梢一挑，语气随意：“哟，打完了？谁赢了？”
沈鸿得意地一扬下巴：“废话，当然是你老子我！”
陆擎狠狠瞪了沈清霄一眼，哼了一声，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小子，以后对我女儿好点！
沈清霄仿佛没看到，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那就好。可以回去了吧？困了。”
裴月上前，歉意地对宁慧和陆擎道：“陆侯爷，陆夫人，今日叨扰了。婚事仓促，诸多事宜，还需我们两家齐心协力才好。”
宁慧叹了口气，点点头：“王妃说的是。”
两位夫人开始商议起婚期的具体安排，虽然时间紧迫，但该有的礼数却不能少。
沈鸿和陆擎在一旁大眼瞪小眼，一个依旧得意，一个闷气未消。
最终，北燕王府一家告辞离去。
送走客人，陆擎看着那一家三口的背影，尤其是沈清霄那晃晃悠悠、没个正形的样子，又是一阵心塞，重重叹了口气。
宁慧挽住他的胳膊，轻声安慰：“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但愿……那孩子并非表面那般不堪吧。”
陆擎摇摇头，语气沉重：“但愿吧……只是苦了宁瑶那孩子了。”
而离去的马车上，沈鸿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看了一眼对面闭目养神、仿佛对一切漠不关心的儿子，淡淡道：“人，你见到了。”
沈清霄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覆下，遮住了所有情绪，只从鼻子里极轻地“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藏青色的衣袍在昏暗的车厢内，颜色愈发深沉，如同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