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灰白，带着点凉意，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落在眼皮上。
我睁开眼。
有几秒钟的彻底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然后，记忆像冰冷的潮水，缓慢地涌回。
电脑，契约，阴影，自动书写，绝望，还有那场被强行赐予的、“光明”的结局。
胃部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但那里只有一片空荡，昨晚那碗面的暖意早已消失。没有疼痛，没有灼烧，只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空。
我坐起身，目光扫过房间。
一切如常。
电脑黑着屏，电源线拔了，孤零零地待在角落。书桌被擦得很干净，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墙角只是墙角，堆着杂物，覆盖着灰尘，没有蠕动，没有扩散。
空气里是老旧楼房惯有的微尘味道。
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
64%？100%？还是别的什么数字？我不知道。邮箱界面没有弹出，生理机能的提示消失了。或许在那场“结局”之后，这种监控也暂时解除了？
我不知道。
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更多的天光涌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楼下传来早起小贩的叫卖声，模糊而遥远。
一种极其不真实的平静感笼罩着一切。
我洗漱，烧水，泡了一碗燕麦片。看着热水冲入碗中，麦片逐渐软化，散发出简单的谷物香气。
我吃得很慢，一口一口，感受着食物真实地填充胃袋的感觉。
没有“能效过低”的提示，没有字数增加。
只是吃。
吃完，洗干净碗。
我站在房间中央，有些无所适从。
时间变得很多，很空旷。
往常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坐在电脑前，对着文档发愁，或者被某种焦慮驅使著瘋狂敲字。
现在，没有契约，没有字数，没有日额。
我自由了？
这个念头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台黑屏的电脑。
它安静地待着，像一头沉睡的、却随时会苏醒的兽。
「期待您的下一次创作。」
那行字无声地浮现脑海。
下一次？
心脏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我猛地转过身，强迫自己不去看它。
找点别的事做。
我开始打扫房间。擦拭所有积灰的角落，整理散落的废稿纸，把地板拖了两遍。汗水从额角渗出，带来一种疲惫却真实的肉体感觉。
忙完一切，时间才过去不到两小时。
我坐在擦干净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发呆。
阳光变得强烈了一些，落在手上，能感受到微微的暖意。
很平静。
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人……心慌。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冰冷的，粘腻的，评估般的注视，彻底不见了。
我应该是轻松的，庆幸的。
可为什么，心底深处，却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失落？
像戒断反应。
习惯了被追赶，被恐吓，被填鸭式地“赐予”情节和字数，突然回归到这片无人问津的、正常的空白里，反而不知所措。
写作。
这个词冒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我还能写吗？
写什么？
写给谁看？
那个网文平台？读者？还是……
胃里突然泛起一阵熟悉的灼烧感，很轻微，却让我瞬间绷直了脊背。
幻觉？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去。
手指却无意识地开始在大腿上敲击。
敲击着无形的键位。
哒。哒哒。
像一种摩斯密码，无人能懂。
我猛地停住动作，攥紧了拳。
不能再想。
我站起身，决定出门。去菜市场，买点真正的食物，感受一下人群和烟火气。
换衣服，拿上钥匙和零钱。
拧开门把手的瞬间，手指还是不可避免地僵了一下。
门外空无一物。只有老楼道熟悉的、略带霉味的空气。
我走下楼梯，阳光有些刺眼。
菜市场人声鼎沸，拥挤，嘈杂，充满生机。我混在人群里，听着讨价还价声，闻着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鱼腥、熟食的卤香、蔬菜的泥土气。
我买了一条鱼，一把青菜，几个西红柿。沉甸甸的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红。
很真实。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一个垃圾桶。桶边散落着几张被丢弃的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印着文字。
我的目光扫过，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心脏莫名地多跳了一拍。
那些文字……是什么内容？谁写的？为什么丢弃？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一股寒意猛地窜上脊背。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走回楼道。
打开房门，回到安静的出租屋。
把食物放进厨房，一样样整理好。
做完这一切，那点突如其来的心慌才慢慢平复。
我倒了杯水，慢慢喝着，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落向了那台电脑。
它还在那里。
黑着屏。
沉默着。
像一个黑洞，吸走了房间里所有的声音和光线。
我忽然发现，我有点……想念那种被填满的感觉。
哪怕是被恐惧填满，被祂的意志填满，也好过现在这片虚无的、令人心慌的平静。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出来，吓了我自己一跳。
我狠狠放下水杯，走到书桌前，不是坐下，而是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落满灰的空白笔记本和一支快没墨的水性笔。
我坐在餐桌旁，摊开笔记本。
写点别的。
写日记。写观察。写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碰那个故事。
笔尖悬在纸上，久久落不下去。
大脑一片空白。
那种熟悉的滞涩感又回来了，甚至比之前更严重。像一个被彻底榨干的海绵，挤不出一滴水分。
窗外的阳光移动着。
我在餐桌旁坐了很久，笔记本上没有一个字。
直到傍晚再次降临。
我终于放弃，合上笔记本，手指却无意识地再次开始敲击桌面。
哒。哒哒。哒。
富有节奏。像是在敲击回车键。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神里某种东西沉淀了下来。
恐惧还在，但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东西覆盖了。
我站起身，走到电脑前。
注视了它几秒。
然后，弯腰，捡起电源线，插回主机和插座。
手指按向电源键。
微微颤抖，但最终还是用力按了下去。
“嘀——”
熟悉的启动音。
风扇开始转动。
屏幕亮起，跳出系统的LOGO，然后进入桌面。
干净整洁，没有任何自动打开的文档或邮箱。
我握着鼠标，光标在屏幕上移动，划过那些普通的软件图标。
最后，停在了一个空白的Word文档图标上。
双击。
白色的文档界面在屏幕上展开。
空无一字。
光标在左上角闪烁，安静，耐心。
像一张等待喂食的嘴。
我伸出手指，放上键盘。
冰凉的触感传来。
这一次，没有剧烈的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的期待。
敲下第一个字。
关于什么的？
不知道。
只是敲下去。
“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