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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这套廉租房的那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空气里有股洗不掉的潮湿霉味,墙皮像得了牛皮癣,一块一块地往下掉。
家徒四壁。
这四个字,我教了一辈子,直到六十岁,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分量。
我坐在唯一的一张硬板床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也跟着空荡荡的。
过去三十年,我的人生像一个陀螺,围着李娟和孩子们不停地转。
我放弃了年轻时想考的博士,放弃了去大学任教的机会,放弃了所有关于文学和历史的痴梦。
我以为,这就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可到头来,我成了他们眼里最多余的旧家具。
也好。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奇异的平静。
陀螺停下来了,也好。
从今天起,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开始去社区图书馆做义工。
那地方不大,但很安静,空气里永远飘着旧书页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被翻乱的书籍重新归类,用棉布擦拭那些蒙尘的封面。
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书名,《史记》、《资治通鉴》、《古文观止》……
我感觉,那些被我丢掉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地回来。
我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林婉清。
那天下午,我正在整理一本民国时期的旧版《世说新语》,纸页泛黄,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
“老师傅,您小心些,这个版本的纸张很脆。”
我抬头,看到一张素净的脸。
她五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雅致的棉麻长裙,气质温润如玉。
她看我的眼神,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对书的珍视。
我们因为这本稀有的古籍聊了起来。
从魏晋风骨,聊到唐诗宋词。
她对文学和历史的见解,常常让我惊讶,又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欣喜。
她从不问我的过去,也不探究我的生活。
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同样爱书的“张老师”。
在我被全世界当成一个“穷酸老头”的时候,她却看到了我灵魂里那点尚未熄灭的火星。
我们相谈甚欢。
她告诉我,她以前也是一名教师,后来才转行做了文化产业,但心里对教育,对文字,总有一份放不下的感情。
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尊重和温暖。
就像在寒冬里跋涉了太久的人,突然走进了一间烧着壁炉的屋子。
我那片荒芜干涸的心田,仿佛被春雨浸润,开始有嫩芽破土而出。
我们开始频繁地在图书馆见面。
一起讨论新出的文学期刊,一起为一个历史细节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又相视一笑。
我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每天去图书馆的时光。
我甚至开始重新拿起笔,写一些零散的读书笔记。
有一天,我看着窗外透进图书馆的阳光,落在她安静的侧脸上,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人生的下半场,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李娟的离开,对我来说,或许不是一场灾难。
而是一种,迟到了三十年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