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站在原地，任由晚风卷起她裙摆的一角，像是海浪拍打着礁石，徒劳而固执。
她看着厉星衍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雕花繁复、厚重如城门的别墅大门之后，那背影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仿佛她是否跟进去，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这种被全然漠视的感觉，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佣人们依旧恭敬地分列两旁，低眉顺眼，却像一排无声的、冰冷的石像，组成了一道不容她后退的墙。
苏念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夹杂着花园里玫瑰的冷香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可吸入肺腑，却只觉得沉闷压抑。
她没有选择。
抬起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不真实。她走过汉白玉的台阶，穿过那扇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大门，踏入了这座名为“家”的华丽囚笼。
“砰。”
身后的大门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命运的铡刀，彻底斩断了她与过去的一切联系。
别墅内的景象，比她在外面看到的，更加奢华，也更加……冰冷。
挑高近十米的宏伟穹顶上，悬挂着一盏巨大而璀璨的水晶吊灯，无数切割完美的晶体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光洁如镜的黑白大理石地砖，倒映着穹顶的华光和墙壁上价值不菲的艺术品，虚实交错，构建出一个空旷而缺乏人气的空间。
空气里，流动着一股与厉星衍身上如出一辙的、清冽的松木冷香。
这气味，无处不在，霸道地宣示着主人的存在感，让苏念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头沉睡雄狮领地的羔羊，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警惕与不安。
“太太，您回来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苏念转过头，看到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穿着得体管家服的妇人，正对她露出慈爱而恭敬的微笑。她保养得宜，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眼神里透着一种久经世故的练达。
“我是王妈，您或许……暂时不记得我了。”王妈的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关切，“先生已经吩咐过了，您刚出院，身体要紧。我扶您去沙发上歇一会儿，厨房已经备好了您爱喝的红枣燕窝粥。”
“太太”……“您爱喝的”……
这些熟稔而亲昵的称谓和话语，从一个完全陌生的妇人口中说出，听在苏念耳中，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荒诞。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王妈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
“不用。”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不渴，也不累。”
王妈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中，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CIN的尴尬，但她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微笑着收回手：“是，那您随意。这里就是家，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家？”苏念在心底冷笑一声。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雷达，快速而警惕地扫视着这个所谓“家”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她就看到了。
看到了那些无处不在的、属于她“存在过”的痕迹。
玄关处的柜子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陶瓷托盘，里面随意地放着几支车钥匙。其中一把，挂着一个她亲手设计的、字母“N”造型的钥匙扣——那是她大学时期的作品，全世界独一无二。
客厅那面巨大的、占据了整面墙的落地窗前，摆放着一架纯白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苏念从小学习钢琴，她记得，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杂志上，对着这款全球限量版的钢琴流口水，说这是她终极的梦想。
沙发是低调的米灰色，是她偏爱的色系。但上面随意搭着的一条羊绒毯，却是张扬而明媚的爱马仕橙——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颜色，热烈，鲜活，像燃烧的火焰。
甚至连茶几上那个线条极简的玻璃花瓶里，插着的，都是她最喜欢的、刚刚空运过来的、还带着晨露的白色郁金香。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向她宣告：看，这就是你的生活，这就是你苏念选择的一切。
可对现在的苏念而言，这些本该熟悉的东西，却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别人身体的、格格不入的灵魂，被迫观看着一场与自己有关、却又毫无记忆的默剧。
这种感觉，让她几近窒息。
“太太，先生已经抱着小少爷上楼了。”王妈的声音再次适时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沉默，“小少爷的房间就在主卧室的隔壁，方便您随时照顾。”
主卧室……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瞬间将苏念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王妈，看向那盘旋而上的、铺着厚重地毯的旋转楼梯。楼梯的尽头，是二楼幽深而未知的领域。
主卧室，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意味着她要和厉星衍，那个她从年少时就恨之入骨的男人，同床共枕。
光是想到那个画面，想到要和他呼吸在同一片空气里，躺在同一张床上，苏念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和抗拒。
不。
绝对不行！
“王妈。”
厉星衍清冷的声音，忽然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苏念循声望去，只见他不知何时已经从楼上走了下来，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穿上了一套质感上乘的深灰色真丝家居服。
柔软的面料，贴合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比西装革履时少了几分商界帝王的凌厉与疏离，却多了几分居家的、致命的性感。领口微开着，露出小片肌理分明的蜜色肌肤和性感的锁骨。他单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正慢条斯理地扣着袖口的纽扣，姿态慵懒而优雅，像一头在自己领地里巡视的猎豹。
他显然是冲过澡了，乌黑的发梢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水汽，那股清冽的松木冷香，似乎因为热气的蒸腾，变得比之前更加浓郁，也更具侵略性。
他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目光平静地落在苏念身上。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地笼罩其中。
苏念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刺猬，竖起了身上所有的尖刺。
“去准备晚餐。”厉星衍对王妈吩咐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
“是，先生。”王妈恭敬地应了一声，朝苏念微微颔首，便转身快步走向了餐厅的方向。
偌大的客厅里，瞬间只剩下了苏念和厉星衍两个人。
还有那死一般压抑的沉默。
空气，仿佛都变成了粘稠的、流不动的水银，沉甸甸地压在苏念的胸口，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厉星衍没有再靠近，就那样站在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种高度差，让他本就强大的气场，更添了几分压迫感。
苏念不喜欢这种被俯视的感觉。
她缓缓抬起下巴，迎上他的目光，清冷的声线，像一把锋利的冰刀，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厉星衍，”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我要一间客房。”
这不是请求，而是宣告。
是她在这场荒诞的、由他主导的游戏里，为自己划下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底线。
听到她的话，厉星衍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宛如寒潭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
可苏念却敏锐地捕捉到，在他听到“客房”两个字时，那扣着袖扣的手，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仅仅是半秒钟。
快得，像一个错觉。
“我们是夫妻。”他终于开口，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激起一阵低沉的回响。
“是吗？”苏念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可在我仅有的记忆里，我们是死对头。厉总，你该不会以为，凭一张不知道怎么来的结婚证，就能让我心甘情愿地陪你上演这出深情夫妻的戏码吧？”
她故意将“死对头”三个字咬得极重，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厉星衍的眸色，似乎暗了暗。
他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一步，又一步，缓缓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朝她走近。
苏念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在这种气势的博弈里，谁先退，谁就输了。
厉星衍在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这个距离，很微妙。
既不算过分亲密，却又足以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属于男性的强大气息。
那股混合着沐浴露清香和松木冷香的味道，更加霸道地、无孔不入地侵占了她的呼吸，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地束缚住了。
“苏念，”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得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IN的、沙哑的质感，像情人间的低语，却又淬着冰。
这声音，让苏念的耳廓，莫名地有些发烫。
她强压下心头那股异样的感觉，迫使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想怎么样？”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厉星衍，你费尽心机，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想看我崩溃，看我求饶，还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当年对你的无视和挑衅？”
她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冷了几分：“如果是这样，那么恭喜你，你成功了。我现在的确很狼狈，很无助，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满意了？”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既是在刺向他，也是在刺向自己。
厉星衍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他就那样看着她，幽深的眼眸里，情绪翻涌，复杂得让苏念根本看不懂。
有那么一瞬间，苏念甚至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受伤？
不，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苏念自己狠狠地掐灭了。
厉星衍怎么可能会受伤？这个男人，心硬如铁，冷酷如冰，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没有感情的商业帝王。
一定是她看错了。
“我再说一遍，”苏念收回所有纷乱的思绪，重新换上冰冷的面具，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要，一，间，客，房。”
“和我睡在一起，就这么让你难以忍受？”
他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声音很轻，很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苏念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苏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是！”
这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像是为了掩饰那一瞬间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厉星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很长，很深。
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看到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慌和迷茫。
就在苏念以为，他会用更强硬的手段来逼迫自己就范时，他却缓缓地，移开了视线。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转过身，对刚刚从餐厅过来的王妈，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平淡的语气吩咐道：
“把二楼朝南的那间客房收拾出来，给太太住。”
“……”
苏念愣住了。
她准备了满肚子更刻薄、更具攻击性的话，准备好了和他进行一场激烈的、鱼死网破的争吵。
可他……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王妈的脸上，也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的表情。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接触到厉星衍那冰冷的、不容置喙的眼神时，又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是，先生。”她低下头，恭敬地应道。
厉星衍没有再看苏念一眼，径直迈开长腿，朝着二楼的方向走去。
他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处。
苏念一个人，站在空旷得近乎死寂的客厅里，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瞬间抽空了。
她赢了吗？
她为自己，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争取到了一块可以暂时喘息的、安全的领地。
可为什么，她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
反而，是一种更加空洞的、无边无际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