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那年的秋天,像是被水泡过,褪了色。
一切都灰扑扑的。
那天下午,天阴得厉害。云层是厚重的铅灰色,死死地压着屋顶、树梢,和远处那座小山的头皮。没有风,空气像是凝固了,又湿又重,带着一股土里翻出来的、雨前特有的腥气。
闷得人心里头发慌。
奶奶家的猪草快吃完了。我拎起那把旧镰刀,木柄被手心磨得有些光滑,弯弯的刀刃闪着一点哑光。我走出院子,踏上通往村外田埂的泥路。路两旁的草大多黄了,蔫蔫地垂着头。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我脚下偶尔踩断枯枝的“咔嚓”声,还有镰刀割过草根时,那一下下干脆的“唰唰”声。
我埋着头,一小把一小把地割着,把带着泥土味的草扔进旁边的篮子里。后颈窝子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发凉。
我猛地直起腰,转回头。
田埂那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是村里的刘老赖。他歪歪扭扭地站在那里,像一根快烂掉的木头桩子,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眼睛浑浊得像死鱼,直勾勾地钉在我身上。他咧着嘴,露出满口黑黄的牙,一股混合着劣质白酒和汗臭的味儿,隔着好几步远就飘了过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的汗瞬间冒了出来,湿漉漉地粘着镰刀柄。我挎起篮子,想从另一边赶紧走开。
“囡囡……割猪草呢?”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他踉踉跄跄地跟了上来,脚步是飘的,却甩不掉。
我加快了步子,几乎是小跑起来。能听见身后那沉重又杂乱的脚步声,像鬼一样贴着。
“跑……跑啥……”他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里夹着些我似懂非懂、却本能觉得肮脏的词句,“天……天闷……跟叔去……去林子里……凉快……有好东西……”
他越跟越紧,那股恶臭几乎喷到了我的后脑勺。然后,一只枯瘦得像鸡爪的手,猛地从后面伸过来,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捏得我骨头生疼。
“走……走……”他喘着粗气,不由分说地把我往田埂旁边那片黑黢黢的竹林里拖拽。
我吓坏了,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篮子掉在地上,猪草撒了一地。我被他硬生生地拖进了竹林里。光线瞬间暗了下来,竹叶密密麻麻地遮着天,只有零星的光斑漏下来,照在潮湿的、布满落叶的地上。空气更阴冷了,带着腐烂叶子的味道。
他把我狠狠地按在泥地上,背后的碎石子硌得生疼。另一只手急不可耐地开始解他自己的裤腰带,嘴里呼出的臭气喷在我脸上。
“叔……给你看个……好玩意儿……”
恐惧像冰水,从头浇到脚,四肢瞬间僵住了。可就在下一秒,一种更强烈的、像野兽一样的愤怒,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炸开了!我不能像那些被他随手掐死的小鸟一样!不能!
“放开!”我尖声叫了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被他攥住的那只手猛地一挣,竟然挣脱了!几乎是想也没想,我一直紧紧握在另一只手里的镰刀,朝着那只还想抓我令人作呕的手的方向,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挥了过去!
我感觉刀刃碰到了什么,有点阻力,但又轻易地划开了。
像割断一把特别韧的草。
一道冰凉之后,是温热的液体,猛地溅到了我的脸上,脖子上。黏腻腻的,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一样的腥气。
刘老赖的动作僵住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脖子,那里裂开了一道鲜红的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子不断涌出来。他松开了我,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全是难以置信。他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然后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只剩下竹叶子还在头顶上“沙沙”地响,像在窃窃私语。
我站在原地,手里的镰刀“当啷”一声掉在脚边。我看着地上那摊越来越大的暗红色,看着他那张让我恶心的脸变得灰白。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一手黏腻,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死了。
我杀人了。
电视里说过,杀人要偿命,要被警察抓走,要枪毙。
不行!不能!
短暂的、脑子一片空白之后,一种奇怪的冷静,像冰壳一样,迅速裹住了我。我脱下那件沾了泥点和血迹的旧外套,蹲下身,用力去擦他脖子上的血。血糊糊的,很难擦干净。我又跑到旁边一个小水洼边,把镰刀上的血迹反复冲洗,直到看不出一点红色。
可脖子上的伤口太明显了!只要被人发现,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的目光,落到了旁边一块带着尖锐棱角的大石头上。
我想起了那些被我抓住玩腻了之后用石头砸烂的小鸟。它们最后都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认不出样子的东西。
我走过去,弯下腰,费力地搬起那块石头。很沉,差点脱手。
没有犹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人认出来。
一下,两下,三下……石头砸下去的声音闷闷的,“噗嗤”,“咔嚓”。我砸烂了他的脖子,砸烂了那张让我作呕的脸。直到那里变成一团模糊的,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我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小的胸膛像破风箱一样起伏。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用力过猛。
我抬起头,透过竹叶的缝隙看天。铅灰色的云层更厚了,几乎要掉下来。
快下雨吧。我在心里拼命地求。
我记得竹林深处有个废弃的捕兽坑,是个很深的土坑。我抓住他的脚踝,用尽吃奶的力气,拖着他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把他丢进了那个坑底。又胡乱扯了些旁边的枯草和碎石,盖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我绕了很远的路,从村子后面的山头往家走。手还是抖的,心口怦怦直跳。田埂上那篮撒了的猪草,就让它留在那里吧,明天再说。
推开家门,爸在破沙发上打着震天的鼾。妈还没回来。我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从头到脚浇了下去,冷水激得我一哆嗦。冲掉身上可能沾着的所有气味和痕迹。然后我换上干净的衣裳,坐在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小书桌前,摊开作业本。
手心里,好像还留着镰刀木柄的触感,和石头那冰冷的、沉甸甸的重量。
窗外,依旧死寂。那场雨,还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