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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九章:淮南冤狱

元朔五年(前124年),深秋,长安,未央宫承明殿。

殿内烛火通明,兽炭在铜炉中无声燃烧,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凝重与肃杀。皇帝刘彻高踞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不住他眼中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他已过而立之年,当年建元新政受阻于窦太后的少年锋芒,早已在血与火的北击匈奴、盐铁专营的铁腕治理中,锤炼得更加深沉、冷硬,如同匣中蓄势待发的利剑。登基十余年,他扫清了长乐宫的阴影,罢黜了百家之言,帝国的巨轮正按照他设定的航道隆隆前行。然而,权力的顶峰,永远伴随着窥伺与暗流。此刻,他面前的御案上,摊放着一份来自淮南国的密奏,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芒刺,指向了他血缘深处的叔父——淮南王刘安。

丞相薛泽(武帝时任丞相)、御史大夫张汤垂手立于殿下,大气不敢出。张汤那张阴鸷的脸上,此刻混合着一种捕猎前的兴奋与刻意压制的恭敬。

“丞相,卿观此奏如何?”刘彻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份密奏的竹简边缘。那是淮南国中郎雷被的告发文书,核心内容是:淮南王刘安阻挠其子刘迁与郎中雷被比剑,刘迁失手,雷被避走长安告发刘安父子“阻挠勇士击匈奴,其心叵测”。

薛泽年事已高,历经宦海沉浮,深知此事的凶险。淮南王刘安是高祖皇帝之孙,先帝的亲弟弟,身份尊贵非同一般。他更以文采风流、招贤纳士闻名天下。“陛下,”薛泽谨慎开口,“雷被告发,仅涉王父子间私怨斗剑,言阻挠击匈奴……似有牵强附会之嫌。淮南王素有贤名,广纳宾客,编纂典籍,未必……”

“未必?”刘彻截断了薛泽的话,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张汤,“张汤,你以为如何?”

张汤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薛相仁慈,然恕臣不敢苟同!雷被身为郎中,乃朝廷命官,淮南王世子刘迁仗势欺人,公然胁迫朝廷命官与其私斗,伤及性命,淮南王刘安非但不加惩戒,反庇护其子,纵容行凶!此乃藐视朝廷法度,罪其一!”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条理清晰,充满了法律条文特有的冷酷力量:“雷被欲从军击虏,为国效力,此乃壮士之志!淮南王父子横加阻挠,甚至欲加害于身!臣请问,是何居心?匈奴乃国之大患,陛下兴举国之力北讨,凡有血气之壮士皆思报国!淮南王身为宗室重藩,不思为陛下分忧,反阻挠壮士赴边,其行悖逆!其心可诛!岂是私怨可以搪塞?此乃罪其二!尤为可疑者,淮南王刘安,坐拥淮南富庶之地,不修藩臣之礼,多年以来,广招天下亡命、游侠、方术之士,门客数千,日日聚议,私论国政,著书立说,其门下宾客伍被等人,更是常以战国纵横之术进言!臣以为,仅凭雷被一事,已足见淮南王骄纵不法,心怀怨望!其门下宾客云集,议论朝政,暗蓄甲兵,更需彻查!此等情状,绝非空穴来风,当遣得力大臣,持节赴淮南国,严加案验!若查有实据……”张汤的眼神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便是谋逆大罪!”(张汤罗织罪名的能力)

“谋逆”二字,如同两块千斤巨石,重重砸在承明殿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老丞相薛泽的心头,让他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晃。他知道,皇帝要的,就是这把指向淮南的刀!

刘彻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震怒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张汤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似乎很满意这份“专业”的解读。雷被告发,区区小事?在他眼中,这恰是撬动淮南这块巨大磐石的最佳缝隙!刘安的“贤名”?那汇聚了数千门客的淮南王府?吟风弄月、著书立说?在刘彻这位已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推行天下的帝王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一种对中央权威的无声挑战!更何况,刘安是先帝之弟,若真有异心……

“张御史所言,甚合朕意。”刘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宗室藩王,乃国之屏藩,更应率先垂范,恪守臣节!淮南王刘安,私斗伤官,阻挠边事,其行已违法度!其门下宾客云集,妄议朝政,更是大忌!若不严查,何以震慑其他诸侯?何以维护朝廷纲纪?”他站起身来,袍袖拂过御案,带起一阵冷风,“传诏!” “着廷尉府、宗正府选派干员,由公卿大臣持天子符节,即刻奔赴淮南国!” “严查雷被告发一案!彻查淮南王刘安及其门下宾客所有言行!凡有涉及朝廷、涉及朕之言语、文书、图谶,无论巨细,一律查抄封存,带回长安!” “涉案人等,无论王侯贵戚、门客宾客,一体拘押讯问!” 他的每一道命令,都如同冰冷的铁链,层层套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淮南王府。 “张汤,”刘彻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的“利刃”身上,“此案重大,卿亲自参与审理,务求——水落石出!”

“臣!遵旨!”张汤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嗜血的狂热,深深拜伏下去。他知道,一个足以震动天下、让自己权柄再上层楼的大案,即将在他手中展开。薛泽看着皇帝决绝的背影和张汤匍匐在地却难掩兴奋的身形,心中一片冰凉。淮南王府上空,已是乌云压顶,风暴将至。

千里之外,淮南国都城,寿春,淮南王宫。

与长安未央宫的肃杀截然不同,淮南王宫弥漫着一种近乎奢靡的文雅气息。时值深秋,宫内园林依旧花木扶疏,丹桂飘香。雕梁画栋的楼阁间,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荡,夹杂着文士们高谈阔论、吟诗作赋的清朗笑声。这里仿佛是一处遗世独立的桃源,弥漫着黄老无为的恬淡与战国养士的遗风。

淮南王刘安,年近五旬,身着宽大的锦绣深衣,头戴玉冠,面容清雅,三绺长须垂胸,颇有仙风道骨之概。他正端坐于一方巨大的青玉案前,案上堆满了竹简帛书,墨迹犹新。几位核心门客,如以博学机敏著称的伍被、精通天文律历的左吴、勇武矫健的田由等,围坐四周。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着刘安毕生心血——《淮南鸿烈》(即《淮南子》)的最终定稿。

“大王,”伍被指着摊开的一卷帛书,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此篇《原道训》,贯通天人,融汇黄老、阴阳、儒墨诸家,阐述大道无为而无不为,堪称全书之纲领!此等气象,足以传之后世,垂范千秋!”(展现刘安的学术追求) 左吴抚须赞叹:“大王召集天下英才,融百家之言,成一家之说,此等盛举,旷古未有!《鸿烈》一出,必将光耀寰宇!” 田由虽为武人,也由衷敬佩:“大王不拘一格,兼容并蓄,实乃文治之典范!”

刘安脸上带着温和而满足的笑意,轻轻抚摸着案上的书简,如同抚摸着初生的婴儿。编纂《淮南鸿烈》,网罗天下奇才,阐发他心中“天地之理究矣,人间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备矣”的理想,是他此生最大的志业。远离长安的权力漩涡,在这一方天地里做他的学术之王、思想领袖,他已然满足。

“诸卿过誉了。”刘安谦逊地摆摆手,目光悠远,“本王所求,不过是将古圣先贤之道,天下智谋之士之言,熔于一炉,为后世留下些‘纪纲道德,经纬人事’的参考罢了。王朝更迭,江山易主,唯有这思想之光芒,方能穿越时空,亘古长存。”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超脱于现实政治的文人理想主义。

然而,这份宁静与超然,被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骤然打破。王府内侍总管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王!不好了!长安……长安天使持节到了!是……是廷尉府和宗正府的人!由……由中尉殷宏持节!已经……已经将王府……包围了!说是奉旨查案!”

“什么?!”殿内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丝竹声、谈笑声戛然而止! 伍被、左吴、田由等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化为惊愕与恐慌! 刘安脸上的平和瞬间褪去,血色尽失!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带倒了案几上的笔架,墨汁泼洒,染污了摊开的《原道训》帛书! “长安……查案?”刘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查……查什么案?” 总管扑倒在地,哭喊道:“是……是雷被!那个叛逃的雷被!他在长安告了大王和世子!说……说大王阻挠他击匈奴……心怀怨望……还……还要彻查王府所有宾客言行……搜检文书图籍……大王!来者不善啊!”

“雷被!”刘迁在一旁惊呼出声,脸上满是愤怒和一丝后怕,“这个忘恩负义的狗贼!父王,我……” 刘安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几晃,被身边的伍被和田由急忙扶住。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雷被告发?阻挠击匈奴?心怀怨望?还要彻查宾客言行、搜检文书?!这哪里是查案?这是罗织!这是要置他于死地!皇帝……他的好侄儿刘彻!终于将刀锋指向了他这个以“贤德”闻名天下的叔父了吗?就因为他不热衷征战?就因为他门下宾客众多?就因为……他编纂了这本包罗万象、甚至隐隐有与朝廷“独尊儒术”相左的《淮南鸿烈》?!

“快!”刘安猛地抓住伍被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声音嘶哑急促,“快!派人……不,你亲自去!立刻去通知所有重要宾客,尤其是那些……言辞可能触及时忌的……让他们即刻……即刻离开寿春!走得越远越好!毁掉……把那些可能授人以柄的文稿……全部毁掉!”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长安吹来的风,是何等的酷烈!权力的碾盘,从不理会文人的桃源梦!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王府外,甲胄铿锵,脚步声如雷。廷尉府和宗正府的官吏,在持节中尉殷宏的率领下,已如狼似虎般冲破王府大门。张汤虽未亲临淮南,但他派出的心腹酷吏早已混在队伍之中,他们的眼神如同鹰犬,搜寻着一切可以定罪的目标和证据。

“奉天子诏命!查办淮南王刘安涉嫌不法情事!王府上下人等,原地待命,不得擅动!所有房舍、文书、图籍,即刻查封!王府宾客,一律暂拘前院,听候传讯!违者,格杀勿论!”殷宏冰冷的声音响彻王府,打破了这片文雅之地最后的宁静。寿春的天空,瞬间被无边无际的阴霾所笼罩。淮南王府的末日审判,已然开场。

寿春,淮南王府,一片狼藉。

昔日弦歌不绝、宾客满堂的淮南王府,短短数日,已沦为一片肃杀的牢狱。精美雅致的亭台楼阁被粗暴地贴上封条,珍藏的典籍、珍贵的器玩被翻检得满地狼藉,如同遭遇了劫匪。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绝望和纸张、器物被毁坏的气息。

王府前院空旷的场地上,数百名门客、舍人、仆从被如林的刀戟驱赶着,像待宰的羔羊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中有皓首穷经的老儒,有高谈阔论的策士,有精通百工的匠人,有身怀异术的方士……此刻,所有的清高、所有的才情、所有的抱负,在冰冷的兵器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王府侍卫的兵器早已被收缴,刘安及其世子刘迁、王妃、子女等核心成员被严密看管在正殿,如同囚徒。

廷尉府和宗正府的官吏,在酷吏们的指挥下,展开了极其严苛的审讯和搜查。王府的书库、刘安的书房、乃至重要宾客的居所,都被掘地三尺。 “大人!在伍被房中搜出帛书一卷!上有妄议朝政、非议陛下北伐之语!” “大人!左吴手稿中发现星象推演图,其言多涉天命更替、灾异之兆!疑似图谶!” “大人!田由私宅后院,埋有刀剑数柄!虽无甲胄,然私藏利器,其心可诛!” “大人!有宾客私下串联,欲趁乱逃离,已被擒获!供认曾听刘迁酒后狂言,言‘长安那位刻薄寡恩,若吾父承大位,当与之不同’!” 一份份“罪证”,被刻意放大、曲解、甚至无中生有地炮制出来,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主审官员的案头。酷吏们深谙张汤的意图,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足以将这位尊贵的淮南王钉死在“谋逆”十字架上的铁证!

正殿内,刘安面如死灰地瘫坐在王座上。殿外传来的呵斥声、哭泣声、刑讯逼供的惨叫声,如同魔音灌耳,不断撕裂着他的神经。他看着面前摊开的、被墨汁污损的《原道训》帛书残卷,心如刀绞。毕生的心血,满腔的理想,连同这维系了数十年的宾客盛况,都在长安派来的鹰犬爪牙下,化为齑粉!他知道,皇帝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任何辩解都是徒劳。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父王!”世子刘迁再也按捺不住,冲到殿中,对着看守的士兵怒目而视,又转向刘安,声音带着哭腔和不甘,“他们这是污蔑!是构陷!我们根本没有谋反之心啊!父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拼了吧!召集忠心的门客侍卫……”

“住口!”刘安厉声喝止,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拼?拿什么拼?府外是天子节钺,是朝廷大军!拼,就是坐实了谋逆!就是拉着阖府上下、数千条性命,为父殉葬!”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迁儿……我们……输了。从雷被逃往长安那一刻起……或许,从为父编纂这本《鸿烈》,广纳宾客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一种文人面对绝对暴力时的脆弱与无力感,将他彻底击垮。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在赤裸裸的皇权屠刀之下,所谓“贤名”,所谓“宾客”,所谓“思想”,都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身上无用的装饰。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在两名甲士的“陪同”下,一个身影失魂落魄地走进了正殿。是伍被。他原本从容睿智的脸上,此刻布满血污和青肿,眼神涣散,步履蹒跚,显然刚刚经历了残酷的刑讯。他的出现,让刘安和刘迁的心猛地揪紧。

“伍先生!”刘安挣扎着想站起来。 伍被抬起浮肿的眼皮,看了一眼形容枯槁的刘安和满面怒容的刘迁,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避开刘安的目光,转向负责看守记录的廷尉府官吏,声音虚弱却清晰地说道:“罪臣……伍被……有重要隐情……欲向天使……向朝廷……举报!”

“伍被!你……!”刘迁目眦欲裂,就要扑上去,却被甲士死死按住。 刘安则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跌坐回王座,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他明白了,酷吏们的手段奏效了。他们用最残酷的方式,摧毁了伍被的意志,也摧毁了他刘安最后的精神支柱。

伍被的声音在空旷而压抑的大殿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着刘安濒死的心: “罪臣……受淮南王刘安厚恩……然……然其久蓄异志,确……确有不臣之心!” “多年来……刘安常在密室与臣及左吴、田由、李尚(另一重要门客)等人密谋……” “言……言‘今陛下无太子,一旦宫车晏驾,天下必乱。诸侯并争,吾辈当效陈胜吴广,乘势而起’……” “曾……曾私刻皇帝玺印、丞相、御史大夫、郡守、都尉等官印数百枚……” “欲……欲派人潜入长安,结交陛下近臣,刺探宫省机密……” “还……还私藏甲兵,收买亡命之徒,阴蓄死士……” “更……更与衡山王刘赐(刘安之弟)多有勾结,书信往来频繁,图谋不轨……” 伍被如同背书般,将一桩桩、一件件令人毛骨悚然的“谋逆大罪”吐露出来,编织成一张足以诛灭刘安九族的天罗地网!这些供词,无疑是在酷吏的诱导甚至刑讯逼供下精心编排而成,但此刻由深受刘安信任的伍被亲口说出,其杀伤力无比巨大!它彻底坐实了刘安的“谋反”!

“伍被!你这个卑鄙小人!忘恩负义的畜生!父王待你如国士!你竟如此血口喷人!构陷主上!”刘迁被甲士死死按在地上,额头青筋暴起,嘶声力竭地咆哮怒骂,双眼充血,流出血泪!

刘安却已经完全呆滞了。他看着伍被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听着那些荒诞不经却又字字诛心的指控,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完了。一切都完了。伍被的背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皇帝彻底绞杀他和他这一脉宗室的最好祭品。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的桃源梦,他寄托了毕生理想的《淮南鸿烈》,以及他对友情、对宾客的最后一点信任,都在这一刻,被伍被口中的“罪状”彻底撕碎、践踏成泥。

殿外,秋风呜咽,卷起庭院中散落的染血的帛书残片,如同招魂的幡。

长安,廷尉府诏狱。

这里没有寿春王府的秋色或文气,只有永恒的黑暗、潮湿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腐臭味。这里是张汤的王国,是人间地狱的缩影。

从淮南国押解回长安的“人犯”队伍,如同一条望不到头的长蛇,在兵卒鞭挞和呵斥声中,步履蹒跚地穿行在长安城的街道上,最终被驱赶进廷尉府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沉沉的狱门。淮南王刘安及其家眷、世子刘迁、王妃、王子、公主,以及最重要的宾客伍被、左吴、田由、李尚等核心人员,被押在最前。其后是数百名王府卫尉、舍人、亲近门客。再后面,则是规模惊人的数千名普通门客、仆役!他们如同被驱赶的牲畜,脸上布满尘土、血污、泪水和极致的恐惧与茫然。许多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在淮南王府谋生,便遭此灭顶之灾!

狱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接下来的日子,诏狱化作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张汤的身影频繁出现在这里,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魔王。 阴暗的刑房里,各种狰狞的刑具在火把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拶指、夹棍、烙铁、水刑桶、钉床……更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具五刑”器械。惨叫声昼夜不息,如同厉鬼的哀嚎,穿透厚厚的石壁,在幽深的甬道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目标只有一个:逼供! 逼刘安认罪! 逼刘迁认罪! 逼所有核心宾客承认参与谋反! 逼所有的口供相互印证,形成一条无懈可击的谋反证据链!

张汤穿着他一丝不苟的黑色深衣,面无表情地坐在刑房外临时设置的案几后,听着里面传来的非人惨叫和行刑吏冷酷的喝问声,手中缓慢地批阅着源源不断送上来的“供词”。他的眼神专注而冷静,仿佛那不是人的惨叫,而是美妙的乐章。他不需要真相,他只需要符合皇帝意志的“结果”。 “淮南王刘安,认了没有?”他头也不抬地问旁边的心腹酷吏。 “回大人,骨头很硬。烙铁都换了三块,昏死过去几次,还是不肯画押认那几条大罪……”心腹低声回答。 张汤眉头微皱,笔尖顿了顿:“废物。换个法子。把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带到隔壁刑房,让他听听声音。还有,刘迁那边,继续加大力度,把他和王妃关在一处,当着他的面……” “是!卑职明白!”心腹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伍被、左吴这些读书人,骨头软,刑罚不用太重,关键是要让他们把供词咬死,细节要一致!特别是牵涉衡山王刘赐的部分,要让他们说得清清楚楚!”张汤的声音冷得像冰,“至于那些无足轻重的门客仆役……对付硬骨头,杀几个给他们看看。剩下的人,需要多少‘证词’,让他们画押就是。不识字的,按手印。”

酷吏们领命而去,刑房内的惨叫声变得更加凄厉和绝望。 刘迁在目睹母亲被酷吏言语侮辱恫吓后,精神彻底崩溃,在酷刑和绝望的夹击下,终于在一份早已罗织好的“供认其父刘安谋反经过”的文书上,颤抖着画了押。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只想结束这非人的折磨。 伍被、左吴、田由、李尚等人,早已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崩溃下,沦为酷吏的提线木偶。如同张汤预料的那样,他们的口供被反复锤炼、修改,最终变得“天衣无缝”,详细描绘了刘安是如何一步步筹划谋反、私刻玺印、勾结衡山王、阴谋刺探长安、计划起兵造反的“完整过程”。每一个细节都被精心雕琢,足以说服任何只看“卷宗”的人。 而那些数量庞大的普通门客、仆役、侍卫,他们的命运更加悲惨。在目睹同伴被酷刑折磨致死、在自身饱受皮肉之苦和死亡威胁下,大多数人为了换取一线渺茫的生机,只能按照酷吏的要求,在早已写好的、指控刘安或自己“附逆”的文书上按下手印。无数的冤屈、恐惧和无助,都凝固在那一个个鲜红的指印之下。

堆积如山的“认罪书”、“证词”源源不断地送到张汤案头,也最终送到了未央宫刘彻的御案前。刘彻翻阅着这些用血泪和酷刑浇灌出的“铁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不需要知道过程,他只认可结果。淮南王刘安谋反,证据确凿!

长安东市,刑场。

元狩元年(前122年)冬,一个异常寒冷的日子。天空灰蒙蒙的,铅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古老的都城。寒风如同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往日喧嚣热闹的东市,此刻寂静得可怕。空旷的刑场中央,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尽头。从淮南国押解来的“谋逆要犯”及其家眷、以及被判定“知情”、“附逆”的王府属官、重要宾客、甚至一部分被认为顽固不化的门客仆役,总数竟达数千之众!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昔日锦衣玉食的王子王孙,有满腹经纶的文人雅士,有孔武有力的武士,更多的是普通的仆役杂工。此刻,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脖子上沉重的枷锁,脸上深入骨髓的恐惧、绝望与麻木。哭声早已嘶哑,只剩下寒风掠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和监刑官冰冷宣读诏书的声音。

“陛下诏曰:淮南王刘安,身为高祖苗裔,先帝手足,不思忠君报国,恪守臣节,反阴蓄异志,包藏祸心!私刻天子、三公、郡国印信,图谋篡逆;阴结死士,私藏甲兵,意图不轨;交通诸侯衡山王刘赐(刘赐也被牵连,全家同样被杀),共谋危社稷;更散布妖言,诽谤朝政,煽惑人心!其罪滔天,罄竹难书!世子刘迁及王妃王子公主等,皆附叛逆,罪无可赦!其宾客死党伍被、左吴、田由、李尚等,助纣为虐,尤为首恶!王府属官、卫尉、舍人及附逆门客等,知情不举,罪同谋逆!朕念宗室之情,亦难抵国法昭昭!着廷尉府、宗正府依律严办!”

“奉旨:淮南王刘安,赐自尽!世子刘迁、王妃、王子、公主,枭首弃市!逆党伍被、左吴、田由、李尚等首恶,腰斩于市!诛其三族!” “王府卫尉、舍人、属官及附逆门客等,凡有牵连者……尽数斩首!” “余者门客仆役,流徙朔方、敦煌边郡,永世为戍卒苦役!”

监刑官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无情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赐自尽对于刘安而言,已是皇帝最后的“仁慈”。他穿着白色的囚衣,被带到刑场旁一间临时设下的囚室。廷尉府的官员面无表情地递上一杯毒酒。刘安浑浊的目光扫过那杯琥珀色的液体,又望向窗外刑场黑压压的人群,最后落在一名廷尉府吏手中捧着的一卷残破的帛书上——那是他毕生心血《淮南鸿烈》的残卷之一。他惨然一笑,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凉和讽刺。他颤抖着伸出手,没有接过毒酒,而是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残卷,仿佛在告别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然后,他一把抓起毒酒,毫不犹豫地倒入口中!剧痛瞬间袭来,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蜷缩在地,口中溢出黑血,眼睛死死瞪着长安阴霾的天空,死不瞑目!一代文宗,以最屈辱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刑场上,随着监刑官一声令下! “行刑——!” 数百柄环首刀在寒冷的空气中划过刺目的弧线! 噗!噗!噗! 利刃砍断颈骨的沉闷声响连成一片!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冲天而起!猩红的血如同粗壮的溪流,从无数断裂的脖颈中喷涌而出,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汇聚、扩散,染红了整片东市地面!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灰暗的天空。哭喊声、惨叫声、刽子手粗暴的呵斥声、刀锋砍剁骨肉的钝响……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恐怖图景! 伍被、左吴、田由、李尚等“首恶”被拖到特制的刑台上处以腰斩,肠肚流出,哀嚎良久方死,凄惨无比。 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押上行刑台,刀锋举起又落下……鲜血浸透了黄土,又凝固成暗红色的冰。数千颗头颅堆积如山,无头的尸体层层叠叠,寒风卷着血腥气弥漫了整个长安城!这是汉帝国历史上罕见的大规模屠杀!牵连之广,杀戮之酷,震怖天下!

侥幸未被处决、被判定为“附逆”的数千名普通门客、仆役,被戴上更加沉重的镣铐,在兵卒凶恶的鞭打下,哭嚎着踏上前往朔方、敦煌等苦寒之地的漫漫长路,等待他们的将是终身的苦役和奴仆般的命运。

未央宫,承明殿。

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巨大的铜兽炭炉散发出阵阵暖意,炉中炭火噼啪作响。皇帝刘彻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广袤的汉帝国疆域。舆图上,代表诸侯王封国的色块,尤其是东南方向那块代表淮南国的区域,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丞相薛泽,御史大夫张汤肃立一旁。张汤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完成重任后的疲惫与满足。 “禀陛下,”张汤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淮南逆案,业已结清。首恶刘安畏罪自尽,刘迁等宗室逆党伏诛。附逆宾客门客,依律严惩。凡涉谋逆者,无论主从,已尽数廓清!此案牵连宗室、官员、士人、仆役总计……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一人。其中,处决七千三百二十四犯,流徙四千余人,余者或监禁或罚没为奴。缴获伪印玺、甲兵、谋逆文书无数。衡山王刘赐案也已查实,正按律处置,不日当有结果。”(冷冰冰的数字背后是滔天血海)

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一人!七千三百二十四颗人头! 即便是早已铁石心肠的丞相薛泽,听到这个数字时,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这已远超寻常的谋逆案!这是清洗!是皇帝对宗室诸侯、对潜在离心力量的一次裸的、极致的震慑!

刘彻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七千多颗人头不过是舆图上被抹去的几个墨点。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张汤: “张汤,此事办得妥当。”他的肯定简洁而有力。 “为国除奸,乃臣本分!”张汤立刻躬身。 刘彻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辽阔的舆图,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淮南、衡山之覆辙,当为天下诸侯之戒!传诏天下诸侯王、列侯:” “淮南王刘安,包藏祸心,匿谋反叛,人神共愤,天地不容!朕念宗亲,赐其自尽,然其逆党,尽皆伏诛!此乃天宪昭昭,国法无情!” “自今以后,凡诸侯王、列侯,当以刘安为戒!恪守臣礼,谨守封疆,安分守法,佐朕治平!其宾客游士,当严加管束,不得妄议朝政,不得私交诸侯,不得暗蓄亡命!若有贰心,图谋不轨……” 刘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交击,带着刺骨的杀伐之气: “淮南衡山,便是榜样!朕之刀锋,绝不容情!”

“臣等遵旨!”薛泽和张汤同时躬身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他们都明白,这道诏书的意义。它用淮南王刘安满门和上万条生命的鲜血书写了一条铁律:在大汉帝国,任何挑战皇权、威胁中央集权的力量,无论身份多么尊贵,无论拥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哪怕是著书立说),都将被毫不留情地碾碎!诸侯王的宾客时代,从此终结。帝国的巨轮,在皇权至上的铁轨上,碾过血泊,轰鸣着驶向更加专制的未来。而那本凝聚了刘安和数千门客心血的《淮南鸿烈》,在血与火的浩劫中,残卷零落,虽因其包罗万象的思想价值,终有部分得以在后世流传,成为道家思想的重要典籍,但其诞生之初所承载的那个兼容天下的梦想,早已在元狩元年的寒冬里,被长安东市的血泊彻底湮没。皇帝刘彻的铁腕集权,踏过他叔父的尸体和万千冤魂,又向前迈出了坚实而冷酷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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