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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沈青崖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本能,在雨幕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衫,湿冷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异常,他踉跄了好几次,险些摔倒,泥水溅满了裤腿和那双早已面目全非的绸缎鞋,他却浑然不顾。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回去!回去!父亲!

他冲回码头,目光急切地扫过停泊的船只。客船?太慢!货船?需要交涉,来不及!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条靠在僻静处、船头堆着破旧渔网的乌篷船上。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艄公,正蹲在船头,不紧不慢地收拾着缆绳,嘴里哼着悠扬而略带沙哑的吴侬小调,调子古老,带着水波的韵律,与这仓皇紧迫的气氛格格不入。

“船家!船家!”沈青崖冲到岸边,声音因急促的奔跑和内心的焦灼而嘶哑破裂,“去城里!镇岳镖局附近那个码头!快!我付双倍……不,三倍船钱!”他慌乱地从怀中掏出那个蓝布钱袋,也顾不得遮掩,直接扯开,露出里面零散的银钱。

老艄公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被河风与岁月侵蚀成古铜色的脸,约莫六十多岁年纪。他看了一眼气喘吁吁、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的沈青崖,又瞥了一眼那显然与少年此刻狼狈形象不符的、装着不少银钱的布袋,浑浊却通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没有多问,只是停下了哼唱,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简洁道:“上来吧,小郎君。风急浪大,坐稳了。”

沈青崖几乎是跌撞着跳上摇晃的船板,钻进低矮的乌篷。船舱狭窄,带着一股鱼腥、水汽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他蜷缩在船舱里,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身体因为寒冷和后怕而微微颤抖。眼睛死死盯着船头方向,仿佛这样就能让船行得更快一些。

老艄公解开缆绳,长长的竹篙在岸边的青石上轻轻一点,乌篷船便灵巧地调转船头,逆着流淌的河水,稳稳地驶入了河道中央。

船一离岸,速度似乎并没有沈青崖期望的那般飞快。河道水流颇急,逆流而上,全靠老艄公一杆竹篙和娴熟的舵术。船行得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河流本身的缓慢节奏。这缓慢,对于心急如焚的沈青崖而言,无异于一种酷刑,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他忍不住探出头,对着船尾操舵的老艄公焦急道:“船家,能……不能再快些?”

老艄公头也不回,声音混在风里、水声里,依旧是不紧不慢:“小郎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河水它有自己的性子,逆着它,就得顺着它的力道来。强求不得,强求不得啊。”

这话语平淡,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沈青崖紧绷的神经。他颓然缩回乌篷,望着舱外。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散开,天空露出澄澈的碧蓝色。阳光重新洒落,将运河两岸的景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两岸是无边无际、灿若金毯的油菜花田,明亮的黄色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更有那依依的垂柳,粉白的桃杏,点缀在田埂、河畔,春色如许,生机盎然。偶尔有洁白的鹭鸶从水面掠过,翅尖点破春水,漾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好一派江南盛景,明媚,安宁,充满希望。

然而,这极致的美景,落在沈青崖眼中,却只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近乎残忍的讽刺。他的世界正天崩地裂,父亲命悬一线,家园风雨飘摇,而他,却在这片绚烂春光中,像个可耻的逃兵,仓皇奔向他原本决意逃离的地方。这归途,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煎熬着他的五脏六腑。

陈老藕那饱含感激与绝望的哭喊——“沈总镖头是好人啊!”——言犹在耳。

福伯那飞鸽传书上触目惊心的字迹——“呕血不止,时日无多!”——如同梦魇。

父亲昏迷中紧握残旗、面容灰败的景象——历历在目。

而自己……自己竟然在那一刻,选择了带着镖局最后的活命钱,逃离这一切!

“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再次喃喃自语,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自厌和苦涩。圣贤书读了一肚子,道理懂得比谁都多,可事到临头,除了耍几句嘴皮子,除了在危急关头想到逃跑,他还能做什么?他凭什么看不起父亲和那些镖师们用血汗、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守护的基业和道义?

强烈的自我怀疑和巨大的责任感,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他心中激烈冲撞。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个蓝布包袱,指尖触碰到里面书籍坚硬的棱角。这些,曾是他梦想的阶梯,是他通往心目中“正途”的凭依。可此刻,它们却像是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心海。

他猛地将包袱扯到身前,近乎粗暴地解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舱板上。几件旧衣衫,那个沉甸甸的、让他无比愧疚的钱袋,以及……那几本他视若珍宝的科举书籍。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几本书上。《四书集注》、《策论精选》、《时文观止》……封面上端庄的字体,此刻仿佛都变成了嘲讽的脸孔。

留下它们,就意味着心中还存着退路,还存着那个“万一”的念想。还意味着,他沈青崖,骨子里还是一个遇到困难就想躲回书斋、寻求另一种庇护的懦夫!

不!不能再这样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决绝的厉色。他抓起那几本书,毫不犹豫地、踉跄着爬到船头。

老艄公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微微侧过头,斗笠下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询问,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

沈青崖站在船头,春风吹拂着他湿透的衣衫和散乱的发丝,阳光照在他苍白而坚定的脸上。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几本凝结着他无数心血与幻梦的书卷,然后,双臂用力,将它们狠狠地抛向了船舷外泛着金光的河水!

“噗通——噗通——”

书本落水的声音,沉闷而响亮,在相对寂静的河面上传出老远。它们在水面上短暂地漂浮了一瞬,纸张被河水迅速浸湿,变得沉重,然后便义无反顾地向下沉去,带着一串串细小的气泡,消失在浑浊的河水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在最后一本《时文观止》即将脱手的瞬间,沈青崖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飞快地、几乎是本能地撕下了书中夹着《洛神赋》的那一页。那飘逸灵动的辞赋,曾是他无数个苦读夜晚的精神慰藉。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能狠心将这一同舍弃,而是迅速地将那页纸折好,塞进了自己的袖袋深处。这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深处对过往那份风雅情怀最后的一丝留恋与不舍。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靠在船篷边,大口地喘着气。心中空落落的,却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一直沉默的老艄公,此时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小郎君,你这扔书的声音,可比那边石狮子当年落水的时候,还要响哟。”他抬了抬下巴,指向远处河岸某个古老的码头遗迹。

沈青崖闻言一怔,随即明白了老艄公话中的深意。石狮子落水,沉的是实物,是权势的象征;而他扔书,沉的却是过往的执念与虚幻的梦。这声响,是砸在他心上的,自然更响,更痛。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河水奔流。书已沉,路已决。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圣贤书、逃避现实的沈青崖了。他必须面对,必须承担,必须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父亲和父亲所珍视的一切,哪怕前路荆棘遍布,哪怕他依旧“百无一用”!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悲壮与坚定的力量,在他心底慢慢滋生。

他转过头,看向那始终稳如磐石的老艄公,忽然开口道:“船家,我……我能试试帮您划船吗?”他想做点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来证明自己的决心,来驱散那份无力感。

老艄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笑:“成啊,小郎君有心,就来试试。接着!”说着,将那根长长的、油光水滑的竹篙递了过来。

沈青崖接过竹篙,入手只觉得沉重异常。他学着老艄公的样子,将竹篙探入水中,用力向后撑去。然而,他既不懂技巧,力气也远不如老艄公,竹篙非但没有推动船隻前进,反而因为用力过猛和角度不对,一下子深深地插入了河底的淤泥里,牢牢卡住!

船身因此猛地一顿,沈青崖更是被竹篙上传来的反作用力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河里!他双手死死抓住竹篙,狼狈不堪,脸上因为用力和大窘而涨得通红。

“哈哈哈!”老艄公见状,不由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走上前,伸出粗糙的大手,看似随意地握住竹篙,手腕轻轻一抖,一旋,那深陷淤泥的竹篙便如同活了一般,轻易地被拔了出来,带起一串乌黑的泥水。

“小郎君,这撑船啊,光有蛮力不行,得懂水的性子,得会用巧劲。”老艄公将竹篙拿回自己手中,轻松地一点,船隻便重新恢复了平稳前行,“就像做人做事,急不得,也蛮干不得。你刚才扔书的劲儿,要是用在撑船上,船早翻了!”

沈青崖站在船头,看着老艄公从容的背影,听着他朴素却蕴含哲理的话语,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却若有所悟。他默默地退回乌篷里,不再言语,只是望着前方不断被船头破开的水路。

归途如烙,每一步都带着灼痛与决绝。

但路,既然选了,就只能走下去。

沉下去的,是书本。

浮上来的,或许是一个全新的、他必须去成为的沈青崖。

乌篷船破开金色的水波,载着少年沉甸甸的心事与抉择,逆流而上,驶向那未知的、却已无法回避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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