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小院的白日,在一种奇异的静谧与忙碌交织中度过。阳光费力地从木板缝隙挤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糜。
陈默将所有心神都沉浸在对简易器械的琢磨上。父亲的草图太过写意,许多关键连接处和受力结构都模糊不清,他不得不依靠脑海里那些零碎的物理知识反复推演。小丫则成了最得力的助手,她耐心极好,按照哥哥的指示,用捡来的碎瓦片小心地打磨着那几块选定的石块边缘,试图做出合适的碾盘和基座。
哥哥,这块石头边上有个小凹坑,行吗?小丫举起一块打磨了许久的扁平石块,小脸上沾满了石粉。
陈默接过来,对着光仔细查看,又用手指抚摸凹坑边缘:有点深,容易藏污纳垢,糖浆会积在里面。再磨平一些,尽量光滑。他努力回忆着视频里看过的石磨要求,虽然那是磨面粉的,但原理应相通。
小丫点点头,毫不气馁,继续埋头打磨。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不是粗糙的石头,而是价值连城的宝玉。
陈默则开始对付那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棍和那段旧麻绳。他需要制作一个最简单的杠杆压榨装置。没有合适的金属件,所有连接都只能依靠榫卯和绳索捆绑,这对精度和强度都是极大的考验。他反复比划,用木炭在箱盖上画了又改,手指被粗糙的木刺扎了好几下,渗出血珠也顾不上。
汗水渐渐浸湿了他的鬓角,后脑的伤口在专注时似乎忘记了疼痛,但一旦松懈下来,那钝痛便再次提醒他身体的虚弱。他咬紧牙关,靠着土墙喘息片刻,又立刻投入其中。
失败是常态。捆绑的绳索滑脱,木榫对接不上,杠杆无法有效传递力量……每一次失败,都让陈默更加焦躁,却也让他对材料和结构的理解加深一层。他不断地调整方案,甚至不惜拆掉重来。
小丫默默地将哥哥的辛苦看在眼里。她放下磨好的石头,悄悄走到那个被发现的墙洞边,踮起脚,小心地取出油布包里的干粮,又找到屋里那个破陶瓮——他们之前曾小心地收集过一点晨间的露水。她将干粮掰成小块,泡在陶瓮少得可怜的水里,做成两碗糊状的食物。
哥,歇会儿,吃点东西。她将一碗食物端到陈默面前。
陈默从沉思中惊醒,看到妹妹期待的眼神和那碗简陋却珍贵的食物,心中一暖,涌上的焦躁瞬间平复了许多。好,先吃东西。
食物粗糙难咽,但腹中有物,终究添了几分力气。饭后,陈默改变策略,不再追求复杂的杠杆,而是先尝试制作一个最简单的手摇式石磨雏形。他将两块打磨得相对平整的石头叠在一起,中间凿出浅槽,上方石块侧面钻了个浅孔,插入一根粗短木棍作为摇柄。
来,小丫,试试。陈默将一小把白天尝试制作骨炭时剩下的、碾得不够碎的粗炭粒放在石盘中间。
小丫好奇地握住那根简陋的摇柄,用力转动。石块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炭粒被缓缓碾磨,虽然效率低下,但确实是在被磨碎!
成功了!哥!虽然很慢,但真的能磨碎!小丫兴奋地低呼,小脸上绽放出光彩。
陈默也长舒一口气,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容。虽然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但证明了这条路走得通!有了更细的骨炭粉,吸附效率必然提升!更重要的是,这个成功的雏形,极大地鼓舞了濒临绝望的士气。
再接再厉!他振作精神,和小丫一起继续改进这个简易手磨,调整石盘间的缝隙,加固摇柄……
就在日头渐渐西斜,屋内光线愈发昏暗之时,院外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仿佛鸟喙啄击木门的三短一长的声音!
兄妹俩动作瞬间僵住,警惕地互望一眼。小丫下意识地抓住了哥哥的胳膊。
陈默心脏猛地收紧,示意小丫噤声,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侧耳倾听。那奇异的声音又重复了一次,规律而克制。
是顾长风!这是他约定的暗号!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只见顾长风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立在门外,他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色短打,脸上带着奔波后的风尘之色,眼神锐利依旧,但眉宇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迅速闪身进门,反手将门闩好,目光快速扫过屋内,看到那简陋的手摇石磨和散落的工具,以及兄妹俩虽然疲惫却眼神发亮的状态,微微颔首,并未多问。
顾大哥!小丫惊喜地低唤一声,随即又紧张地问,你没事吧?昨天夜里……
某无事。顾长风声音压得很低,言简意赅,那些宵小已被坊丁扭送坊正,某亦录了口供。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默脸上,坊正已报万年县衙,定性为流窜贼人趁火打劫,尔等受惊‘伤重’,需静养些时日。
陈默心中稍安,官府介入,至少明面上那些人的同伙短期内不敢再轻举妄动。但他听出顾长风话里有话:顾兄,可是另有变故?
顾长风眼神微凝:某今日暗中查探,那二人确非长安本地口音,像是河朔那边的来路。他提及“河朔”时,语气刻意加重了几分,但他们落脚之处,却与西市某些见不得光的货栈有关联。
西市货栈?陈默立刻联想到索拉姆,难道真是他?
未必是那波斯胡人直接指使。顾长风似乎看穿他的想法,西市龙蛇混杂,盘根错节。那索拉姆生意做得不小,眼红之人、想探他货源之人不知凡几。你们那日交易,资金流动或许瞒不过某些人的眼线。他沉吟片刻,又道,今日坊间已有流言,说崇德坊陈家小子走了大运,得了海外秘宝,卖了天价,这才引来祸事。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流言!这才是最可怕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流言一起,他们兄妹就成了众矢之的,不知还有多少藏在暗处的眼睛会盯上他们!
而且……顾长风语气变得愈发凝重,某回来时,察觉坊内似乎多了些陌生面孔,虽装扮寻常,但步履眼神,不似普通商贾百姓。他目光扫过这处陋室,此地虽隐蔽,但绝非万全之地,你们不宜久留。
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刚看到的希望曙光,瞬间又被更浓重的乌云笼罩。他们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好不容易躲过一个浪头,却发现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躲,看来是躲不掉了。流言已起,除非他们彻底消失,否则总会被人找到。那么,剩下的路只有一条……
顾兄,他抬起头,眼神中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那些人,或者说,那些背后的人,想要的,无非是‘海外秘宝’或者制宝之方,对吗?
顾长风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大抵如此。
那或许,我们可以……主动卖给他们。陈默缓缓道,语气却异常清晰。
小丫惊得瞪大了眼睛。顾长风眉头也皱了起来:与虎谋皮?你可知其中风险?
我知道。陈默深吸一口气,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能破局的机会。与其被动等待无数豺狼窥伺,不如主动选择一头……至少,能谈条件的虎。我们可以卖给他们一个‘简化版’的方子,或者……次一等的‘秘宝’。他脑中闪过父亲笔记里那些未完成的设想和次品试验记录。
最关键的是,顾兄,我们需要争取时间,更需要一个……暂时能让人投鼠忌器的‘名头’。他目光灼灼,我们需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手里的东西,已经‘卖’给了某个他们惹不起的势力。
顾长风沉默了,他仔细品味着陈默的话。这少年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这不是简单的屈服或交易,而是在绝境中试图反过来利用敌人的贪婪,制造迷雾,争取喘息之机,甚至……借势。
风险极大,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但……或许是眼下唯一不是坐以待毙的法子。
你可知,欲行此计,首要之事为何?顾长风沉声问。
陈默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知己知彼。我们需要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主导,他们的底线在哪里,他们……最想要什么。还有,我们必须尽快拿出真正能让人心动、却又不会暴露我们全部底牌的‘东西’。
他的目光转向那个简陋的手摇石磨和角落里藏着的新制白糖。
时间,前所未有的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