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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他看着我感激的目光会不会觉得好笑啊?

他看着我像小狗一样摇尾乞怜会是什么感想呢?

同样的错路为什么还要我走了两次呢?一次还不够吗?

这城市真大啊,外面川流不息,灯火辉煌。

我挤在高端小区的阳台房里,觉得无处容身。

……

第二天早上,我依旧起来去上学。

走进校门口,我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我还可以看书学习,我还可以去上大学。

我才十六岁,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一定可以的。

在课桌前坐下,隔壁桌递过来一包零食。

我扭头,陈诺朝我笑。

他是班长的历史课代表,对我有些好感,但太过怯懦,除了示好,没敢表过白。我以前只想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于是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对于他的零食礼物我都还了回去。

可这一次,我有些犹豫,眨了眨红肿的眼睛,想到昨晚母亲和哥哥的对话,我拿起了零食塞进了桌洞。

别人对我好,我为什么不接受呢?

我像个赌徒一样,回了陈诺一个笑。

陈诺眼睛亮了起来,瞥见班主任进了教室,又赶紧摊开书假装在看,校服袖子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

后来陈诺陪我吃饭,聊天,给我讲题,给我听写单词,查我的课文背诵。

在学校的时光,他占得满满的。

我似乎比以前快乐的多一点。

他含含糊糊地表白的时候,我就答应了他。

我答应他的时候他比考了全校第一名还开心。

我希望我不要再走错一条路。

后来他把我推在墙角亲吻的时候,我问他会跟我好到什么时候。

他含含糊糊地说会一直对我好。

我想了想他对我确实也还算好,于是没有拒绝。

再后来他把我推在墙角亲吻的时候,手伸进了我的衣领,我觉得很不舒服,但又不知道怎么拒绝,于是没有动作。

我确实没有想到在老师来的时候他会头也不回地跑掉。

4

陈诺跑走的时候我抖着手整理衣服,脸红得快要爆炸。

那一刻我在脑子里转了很多念头

我完了。

父母本来就不喜欢我,当初是因为我考得好,这所私立高中承诺只要我入学就学费全免,我才能继续念书。

可是这所私立高中也是出了名的严,每年开除一大批人。

因为早恋请家长来,我不知道父母会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也许像看一滩烂泥吧。

也许不用等到学校开除我,他们就直接让我退学滚蛋,自生自灭了吧。

我真蠢。

明明知道是不对的事情还要去做,拿自己的前程惩罚谁呢?能惩罚到谁呢?

我像个赌徒一样,现在赌输了。

明明在很多个瞬间我都觉得陈诺不对劲,却又心存侥幸,还带着一些报复和将要堕落的快感。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幼稚,赌上自己的未来,简直太荒唐了。

我的脸上已经泪迹斑斑,我咬紧嘴唇在心里呐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再也不会往错的路上走了。

老师快步走到我面前,是陈寒梅,我们的政治老师。

她往陈诺跑走的方向看了看,拉紧了我的衣服,低声说:“跟我过来。”

我浑浑噩噩地跟在她身后,不留神被树枝绊倒了。

她扶起我,用力攥着我的手把我带了回去。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她的公寓里了。

“先喝点水缓缓吧,然后去洗把脸。”她倒了一杯水,柔声说:“这里没有别人,我不会怪你的,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我惶恐地看着她没有动作,她叹了口气,去拧了一块毛巾递给我:“擦擦脸。”

我接过去,啜噎道:“谢谢老师。”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低声问。

我咽了咽口水不敢回答。

“我说了这里没有别人,我只是想跟你聊一聊,你知道他这么做是不尊重你的吗?”

我抬头看向陈老师。

“玫玫,不管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平时又如何甜蜜的,你今天也看到了,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陈老师沉声道。

“我看见你伸手拦他了,但没有拦住,你不知道怎么拒绝是吗?”

我含着泪点点头:“他说他喜欢我,我……我知道这样不对,但他又说他喜欢我,就是会这样的……我不是真的想……”

我有些语无伦次,解释不清,又带着羞愧,怕陈老师觉得我在推卸责任。

“这不是你的错,你还太小了,不懂什么是爱,以后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慢慢明白了。”

“但是,你要记住,永远以你自己的感受为准,你也许说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但你觉得不舒服就要立刻拒绝!知道吗?”陈老师握住了我的手。

我慢慢止住了眼泪,点了点头。

“我们老师常说的那句话你也许还不能体会,但是你先听着总没错,在这个年纪你们就是要好好学习,增长学识,像小树苗慢慢长高长大一样。”

“树长高长大了,学的多了,见的多了,才有能力去分辨是非,才可以去做选择,也会有勇气大声拒绝。”

“到时候,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想从事什么工作,你想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你都可以办到的。”

“你看,你总是羡慕大人。但是大人也是从你们这个时候过来的,走对了路就可以成为你羡慕的大人,走错了路可就不一定了。”

走对的路。

我咬了咬牙,我再也不要走错的路了。

……

陈老师人很好,替我守护了这个秘密。

我答应她会按照她说的做的,在对的年纪不要做错的事情。

我再也没有理过陈诺。

那个懦弱的胆小鬼,一开始还胆战心惊怕老师找到他,刻意与我保持距离,还要求班主任把我俩的位置调开。

正好,我再也不想看见他那副嘴脸,真令人恶心。

没过几天他似乎觉得无事发生,没有老师找他,没有被请家长,这件事好像过去了。

又开始在我面前献殷勤,给我买早餐,笑嘻嘻地要给我听写单词。

我冷着脸将早餐扔回去,摊开书去背,一眼都不想看他。

男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以后要离这种人远一点,臭傻逼。

5

从陈诺那次以后,我学习更加卖力了,以前是觉得能考上大学就行。

现在是觉得我要考个好大学,陈老师说,高考考得越好,选择越多,考得不好,就只能将就。

我不想将就。

一天傍晚,同学都去吃饭了,我做题做累了,随手在书的空白处闲画。

想着以后长大了,上了大学的样子。

也许会交一两个朋友,然后和他们一起结伴去图书馆。

大学的图书馆应该很大,有很多书,不远处也许还会有湖,湖边有垂柳,或者几张桌椅,湖上也许还会有黑天鹅。

听说很多大学都会养黑天鹅。

高中不许学生有什么发型,也许上了大学,我可以烫一个卷发。

我隐秘地笑了笑,给画上的一个背影添上卷卷的长发。

“咚咚咚。”玻璃被敲了几下。

我猛地抬头,是陈老师站在窗外。

“写什么呢?笑这么开心?给老师看看?”她打开窗户。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去:“随便画的,想着以后上大学了会是什么样子的。”

陈老师笑吟吟地接过去:“挺好的,有个盼头嘛!”

看着书角上的画她的神情却凝重了起来:“玫玫……你学过画画吗?”

我有些惊讶,自从陈诺那次后,我跟陈老师的关系好了起来,她多多少少了解我家里的情况,我父母是不会给我花钱学画画的。

但是……

“以前……学过几天,几节课吧。”我含糊地说。

“你很有天赋哎!你当时绘画班里的老师没有说吗?你看你画的画笔触很流畅,构图也很漂亮,你真的很有天赋啊!”陈老师惊喜道。

“你可以去学画画,走艺术的路子,以你的天赋以后肯定会发展的很好的!”陈老师劝道。

“老师,你知道的,我……”我有些难堪。

“……唉,也是。只是老师以前也是学画画的,看你怪有天分的。”

“是吗?老师你以前是学画画的啊?那怎么来教了政治?”我转移了话题。

……

周五傍晚,我留下来给班级外面的文艺墙装饰一下,画了几幅画准备贴上去,收拾完准备去奶奶家过周末。

“就你一个人啊?”陈老师过来了,帮我刷胶水,还往我口袋里塞了两包饭团:“尝尝,老师自己做的。”

陈老师很年轻,才二十六岁,除了上课的时候威严,私底下还蛮可爱的。

我点点头,摸了下兜里的饭团偷笑。

陈老师一边刷胶水一边四处打量,瞥到几幅画的角落里的小玫瑰,看了看我:“这几幅画都是你画的?”

我抿抿嘴唇笑着点点头。

陈老师的神色变成了我看不懂的哀伤:“玫瑰……你真的很有天赋,画画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要不你尝试一下呢?”

“我资助你吧,你去学画画,我们一起努力!”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心动了一瞬,想起她也是个月光族,又摇了摇头。

“你家里,真的一点钱也不会出吗?”她不死心。

我想到家里的情况,给我出钱学画画?

我仿佛已经看到父亲不耐的眼神,母亲嘲讽的嘴角,还有哥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屑。

我强颜欢笑:“没关系的陈老师,班主任说我保持现在的成绩能考个好一本,到时候挑个好专业也不错,也能找到好工作好好生活的。”

我忙着把画都贴好,装作看不见陈老师的惋惜。

回去的路上,坐在公交上,我看着窗外跳过的景色,嘴里一直哼着歌,一刻都不敢停。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

到了奶奶家里,奶奶出门了不在家。

我钻进屋里,看到我曾经贴在墙上的画,被奶奶拿透明玻璃纸护住了。

歌的曲调开始变形,我的嘴不断往下撇,我咬紧牙想忍住,眼泪还是一串一串地掉下去。

我是上过一段时间的绘画课。

那是我哥的钢琴课送的,我哥坐不住嫌画画没意思,否则是不会轮到我的。

那段时间我有很多画具,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却视若珍宝。

那是我哥另一个兴趣班送的,那个兴趣班总是送画具,后来母亲觉得哥哥用不上,就让兴趣班的人换成了球具。

羽毛球篮球乒乓球,就再也不属于我了。

绘画班的老师是说过我很有天赋。

但是母亲很不高兴,因为这种天赋没有出现在我哥哥身上。

我说了太多次没关系。

没关系的,我可以。

没关系啊,我都行。

其实有关系的,我很想学画画,我也很想要那些画具。

可是没有人给我。

真不公平啊。

我生出来一些怒气,想把这些碍眼的画全都撕掉。

手伸出去又想起来每次奶奶的朋友来,奶奶都高兴地给别人看我画的画,夸我画的好。

我心中又软又涩。

6

门响了一声,奶奶回来了,我擦擦眼泪若无其事地迎了上去。

“去哪了奶奶?”我微笑着问。

“你上次不是说想吃玉米炖排骨吗?我炖好了等了你好一会也没见你回来,以为你在教室多学一会呢,就想着给你拎过去。”奶奶拉着我的手进屋。

“我装饰教室的文艺墙呢,晚了一会忘了跟您说了。”我打开餐盒盛出汤来喝。

奶奶坐在对面看着我,我给她盛了一碗,她摇摇头说喝过了。

忽然她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抚过我红肿的眼睛:“我的玫瑰受委屈了。”

“有您炖的排骨汤委屈什么?”我笑着说。

“我在你们学校碰到你们陈老师了。”奶奶说。

我喝汤的手滞了一瞬。

“玫瑰啊,你跟奶奶说,你真的想学画画吗?这个以后能有出路吗?”奶奶满心担忧。

我迟疑着,还是哽咽了一下点点头:“我真的想学。”

“你陈老师说你画的好,有天分,自己上过几节课画得比别人学好几年画的还好,奶奶也知道你画的好。”奶奶叹息。

“但奶奶也知道学画画以后需要不少钱,奶奶没本事,奶奶只想着给你攒份嫁妆,以后找个好女婿,好好照顾你,别再让我的玫瑰受委屈。”

“可我回来的路上想了一路,你从小那么懂事,吃了那么多苦,从没做过一件顺心的事,奶奶一直叫你忍着,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奶奶忍不住擦起了眼泪。

“我想着我这个老婆子还能活几年,我活着的时候都不能看你做件顺心事,死了更看不到了,托梦都不一定能托到。”

“可是我担心啊,我这给你攒着的是你的嫁妆钱啊,你那个爹妈啊是指望不上了,没这钱你以后想干点啥可怎么办呢?”

“奶奶……”我开口却被拦了下来。

“所以奶奶要问问你,奶奶知道你有主见,你来说,你是想继续留着当嫁妆,还是拿这钱去学画画,奶奶听你的。”

“奶奶,”我坚定地说:“我想去学画画。”

“奶奶,我可以不结婚不嫁人,但我不能没有本事。”我看着奶奶的眼睛:“只要我有本事,我就可以挣钱养活自己,我可以靠本事赚钱。”

“想好了?”

“想好了。”

“那奶奶明天就去把钱取出来,送玫瑰去学画画。”奶奶搂住我。

……

陈老师帮我联系了美术班,每晚我都去上课。

这时候父母的无视倒也是个好处,反正他们看见我就烦,晚一点回家他们也不会管。

最多回家开门的声音惹来一两句骂声。

我只学了一学期,美术班的老师就联系了陈老师,建议我换更专业的美术老师。

陈老师想了想,拨了一个电话:“王竹老师……”

对面似乎很惊讶,但很热情。

美术班的老师也很惊讶:“王竹?不会是那个王竹吧?”

“哪个王竹?是国画大师王竹吗?”

确实是那个王竹。

文物考古与修复的业内大师,精通国画,其他绘画门类也很强,随手一幅画都能拍卖出天价。

陈老师把我的画拍给了王竹老师,第二天我就见到了她。

一个戴眼镜的,很知性的女性,温和地看着我:“寒梅是你的老师?”

“是的。”

她给了我几个题目,要我在两天之内画出来拿给她。

“正好趁这个时间我们也能聊聊天,怎么样寒梅,这几年还好吗?我也不敢来打扰你……”王竹老师看向陈老师的目光很柔和,也很熟悉。

我在奶奶家熬了一夜,第二天把画好的画拿给了陈老师。

陈老师笑了笑拍拍我说:“稳了。”

王竹老师细细地看了我的画,然后花了一个小时给我讲什么是文物考古与修复,问我愿不愿意拜她为师。

“我自认为国画水平不低,其他绘画也肯定是能教得来你,就看你愿不愿意。”王竹老师抿了口水。

“我当然愿意!”我连声应道。

“先别答应的太早,你跟我学,以后大学就必须听我的报考我的专业,继续跟着我学习,以后工作也必须是跟着我做这一行。”

“文物考古与修复这行,我刚刚跟你讲了,做起来窝在房间里十天半个月也很正常,会吃很多苦,也会很寂寞。”

“那我也愿意!”我扬起笑脸:“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和寂寞!”

过去那么多年,我要是害怕寂寞,二十三楼都得让我跳几个来回。

7

我跟着王竹老师学画画的路上很辛苦。

因为不在同一个地方,王竹老师更多的时候只能线上教学,但每个星期我们总会争取见一次面。

我特地住到了奶奶家,奶奶出面跟我父母说,她身体不好想要人陪着,要么让我父亲去照顾她,要么叫我哥去陪她住。

父亲要上班自然没时间,母亲又心疼哥哥,正好不想看见我,于是打包了我的行李让我住过去。

高三的那个冬天,我参加了艺考。

目标明确,直接报考王竹老师的专业。

暑热的夏天,我高中毕业了。

到了填志愿的时候,父母依旧没搭理我。

从高三我在奶奶家住开始,他们好像找到了让我消失的合法路径,高考结束也没提过让我回家住。

奶奶偶尔回过几次家,回来禁不住地抹眼泪。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房间已经易主了,变成了保姆间。

我这个“保姆”走了以后,他们又请了一个保姆,似乎用着更舒心,从不糟心。

我已经没那么在意了。

我太忙了。

我要忙着填志愿,在美术班打工,听王竹老师上课,陪陈老师逛街,和奶奶遛弯散步……

不同于哥哥当时填报志愿时候的热热闹闹,母亲还特地花了大价钱找专家来报。

我在一个飘雨的阴天独自去学校填好了志愿。

然后在一个无比晴朗的天气,顶着炙热的太阳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那天太阳真的很大,正午的日头照着,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一丝阴影。

我拿着通知书扇着风,又忍不住珍重地搂在胸前。

奶奶和我笑得一样开心。

C大的文物考古与修复专业,国内排名第一。

我终于踏在了对的路上,剩下的,只需要慢慢往前走了。

……

父母没有露过面,也没有给过我一分钱。

幸好我提前申请了助学贷款,暑假打工也挣了不少,一年的生活费是绰绰有余。

我回过一次家,拿了点东西就离开了。

母亲连卧室门都没出,我走的时候听到她不耐烦地问父亲:“她来干什么?来跟你要钱啊?”

我没有听到父亲的回答,只心中想着,以后什么都不会向你们要了,钱也好……爱也好。

九月份去报到的时候,奶奶去送了我。

在火车上,奶奶牵着我的手不肯丢:“玫瑰啊,我再送你一程,你要好好跟老师学,你陈老师说了你这行干的人少,以后好找工作。”

“你大了,奶奶老了,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啊,乖。”

我攥着奶奶的手,让她保重身体,以后好享我的福。

大学的课业繁重,我一边学习专业课,一边跟着王竹老师精进画技。

大三的时候,王竹老师就邀请我进入了她的文物修复团队。

没有人不服气。

业内一位名叫玫瑰的画家,已经崭露头角。

只是好景不长,我还没来得及把奶奶接到C市好好陪陪她,她就去世了。

那天我在跟着王竹老师工作的时候,少有的坐不住,心浮气躁,眼皮直跳。

王竹老师让我出去休息一下缓一缓。

我到走廊里想给奶奶打个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心里彻底慌了起来。

我打电话给陈老师,求她去我奶奶家看一眼。

挂了电话始终坐立难安,跟王竹老师说了一声立刻赶往车站。

但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医生说奶奶走的很安详,没有病痛。

我只麻木地整理着奶奶的遗物,听院子外面父亲和母亲在与来吊唁的人交际。

说老太太走的多快,一点都不给他们添麻烦。

说自己多孝顺,葬礼的规格都是最好的。

说老太太孙子多厉害,在国企年薪很高,刚结婚娶了个博士生!

孙女啊?孙女不行,孙女谁知道在干嘛?早就打工去了吧!从小就不听话不懂事,是个不要脸的自私鬼!

“玫瑰挺懂事的啊,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天天跟张老太太在一起,后来考上大学了吧?”有邻居质疑。

“对啊,我记得之前老听张老太太夸她呢,小女孩乖得很,又漂亮,她画画好像挺厉害的吧?”

“都是在外面装的,你们哪有我们家里人了解啊!快来,阿志!来这边,这是你刘叔……”

整理奶奶衣物的时候,在衣柜里我碰到一个箱子。

打开来看,是我从小学到现在留给奶奶的画。

我小学的时候上了几节绘画课,那时候笔下还很稚嫩。

中学的时候自己摸索着画,线条很好看,透着灵气。

后来我开始系统地上课,画出来的更加精致。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再后来“玫瑰”这个名字已经被很多人知道。

我每次见到奶奶都会画一幅画留给她。

她都珍重地收好。

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像以前一样挂起来,怕我父母看到生气,好找我算账。

可是奶奶,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

……

葬礼上,父母风风光光地站在前面,往来迎宾。

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个黑白背景的交际场,来人在这种场合不会不给他们面子。

第四次母亲打断了嫂子与旁人的对话后,我看到嫂子侧过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8

听说哥哥是去年结的婚,嫂子是个东北姑娘,博士毕业。

除了奶奶,没有人告知我这个消息,自然也没有人请我去。

奶奶虽然对我父母的做法感到心寒,但还是劝我回去看看,哥哥总还是哥哥。

我敷衍着送去了几份礼物和一幅画,随他们怎么处置,就当我已经去过了。

“玫瑰?”突然有人叫我。

我转过视线,来人西装革履气质不凡,有点眼熟,方才父母两个人一直围着他攀谈。

“汪爷爷?”

是奶奶的鱼友,奶奶唯二的爱好,逛各种各样的菜市场和钓鱼。

我跟着奶奶见到的汪爷爷总是老头衫,戴着大大的遮阳帽和一副墨镜。

“汪老,您认识啊?”父亲强撑着体面问道。

母亲早已铁青着脸瞪着我,手里的茶杯都要捏碎。

“玫瑰嘛,谁不知道!”汪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学出头了,你奶奶也安心了,以前背着书包起早贪黑地上学,现在长大喽!”

“什么玫瑰?”母亲下意识地问,看到汪爷爷侧目的眼神又咽下了口中的话,拨开嫂子拉过我哥就开始介绍。

“这是犬子徐松志……一会结束了汪老一起吃个饭吧,真没想到您今天能来……”

“不用了,”汪爷爷摆了摆手:“我来送张老太太一程,一会合了棺我就走了。玫瑰,走吧,陪我到前面去看看你奶奶。”

我抱着一个箱子点头应声。

母亲急着要哥哥也跟上去,忽然听到嫂子咳嗽了一声,哥哥站住了脚,气得母亲直掐哥哥的胳膊。

水晶棺前面的照片是奶奶老早就让我拍好的,老人对待生死之事比我坦然的多。

“你也别太难过,人老了都会有这么一遭的,换一种方式活着而已,你好好过日子,你奶奶在下面也高兴。”汪爷爷安慰我。

“我知道。”我点点头,把怀里的箱子打开,把大大小小做好防护的画,一一摆在奶奶的旁边。

“这些画可值不少钱啊?”汪爷爷拦住了我:“你确定要放进棺里吗?你还年轻,以后需要钱的地方还很多。”

“没事,这些都是画给奶奶的,”我笑了一下:“我还年轻,以后还可以画很多画。”

“玫瑰现在长大了,成名了,张老太太也欣慰呢。”有邻居说。

“是啊,以前玫瑰给我孙子画的那画也值不少钱呢,上次还有人问我卖不卖,我可不卖!”

“玫瑰你现在出名了是不是变得很忙了,以后回来给张老太太扫墓,可别忘了我们这帮老邻居啊!”

“就是啊,也多来看看我们,到时候我们到下面见到张老太太也好给她说说你!”

“我一定会的。”

……

父母在一声声“玫瑰”中铁青着脸,直到葬礼结束。

他们眼中的“倒霉货”,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玫瑰”。

葬礼结束后两天,我没有立刻回学校,而是在咖啡厅里等人。

等的人没到,倒是看见了我母亲,照旧的大红唇,戴着墨镜气势汹汹。

她坐在门口,将手里的袋子摔在桌上,似乎也在等谁。

不一会来了一个西装男,点头问好,就打开了袋子。

我有些惊讶,那是我听说哥哥结婚后送去的画。

“你看看这是不是真的?”母亲急促地问。

“这就是玫瑰的画啊,徐女士你从哪里买到的?现在玫瑰的画可不好买,拍卖的少。”西装男惊叹。

“怎么可能……那个倒霉货怎么可能是玫瑰,她什么时候学的画画……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假的?”母亲追问。

“我做了这么多年画廊了,徐女士你连这点都不信任我?”西装男无奈。

“再说你在哪买的你还能不知道吗?如果是拍卖行,渠道一定是正规的啊,这要是假的你可以拿着去索赔啊。”

母亲铁青着脸:“玫瑰……老太太天天叫她玫瑰……王经理,有没有可能有好几个玫瑰,这个玫瑰不一定是那个玫瑰啊!”

西装男皱眉:“你在说什么?听你的意思,你认识玫瑰?”

“谁认识她!”母亲急忙否认:“不是,我是说我认识的不是这个玫瑰,这画也许是别人画的,她拿来作假冒充的呢!”

西装男掏出手机:“你不关注国画,想知道认不认识还不简单,玫瑰没有露过面,但她画过很有名的一幅画,《奶奶》……”

“听说这幅画就是玫瑰的奶奶。”

母亲的神情愈加失控,都有些吓到了西装男。

“徐女士,你这画卖不卖啊?我这有好些买主想要呢,你看你多少钱愿意出手?”

“卖!你出多少钱!”

“十二万左右,你要觉得不合适可以再谈。”

“十二万??”母亲尖叫,服务员走过去提醒她声音小一点,她攥紧拳头试图稳住情绪。

“你觉得不合适吗?价钱我们可以再谈啊。”西装男连忙说。

“不要十二万,我便宜卖给你!一万块要不要?”母亲把画推给西装男,又扯了回来:“不!一千块!一千块钱要不要!”

西装男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对面,一动不敢动。

“还是两百块吧!两百块就卖给你!那个死小孩的画怎么可能值十二万!我十二块卖给你!白送给你都行!”母亲的面容狰狞了起来。

西装男觉得情况不对,推开画匆匆地离开了。

母亲一把将桌上的杯子掀翻,怒而离开。

在门口却被服务员拦下,看到周围异样的眼光,又扯起嘴角:“不好意思,多少钱我赔给你。”

只是脸色太过难看,笑容着实诡异。

一场好戏看完,我等的人也来了。

我起身招手:“哥,嫂子。”

9

除了葬礼,这是我和我哥第一次见面。

我想托我哥把家里的户口本拿出来,我要把户口迁到C市。

哥哥不太想管这些事,刚要拒绝,就被嫂子狠狠掐了一把:“这事交给阿志了,明天给你送过来。”

我笑着道了谢,给嫂子递去了一份礼物。

听奶奶说嫂子喜欢文玩,这套茶具她应该会喜欢,杯子上的花样是我精心选过才做上去的。

跟我哥实在无旧可叙,跟嫂子也不熟悉,她除了起初应下事情,收起茶具道谢,也只是饮茶不语。

简单说了几句我便起身离开了。

没走两步就听见哥哥接了个电话:“妈?在外面呢!密码换掉了你当然进不去,说了让你别往那边去,有什么事叫我回新苑再说。”

“什么?创业?你又发什么疯?我上班上的好好的创什么业!你给再多钱也不行!我有工作!”

“她有本事关你什么事,她成了玫瑰还能抢你业务不成?咱家又没人跟她一行,她成了牡丹也碍不着你,你瞎操什么心!”

“你少发疯,我告诉你啊,少往我跟小婷那里去,奶奶葬礼上你三番两次打小婷的岔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挂了电话,嫂子指着哥哥的鼻子:“我警告你,你要敢去攀高枝我就不跟你过了!”

“你以前做的那些事,那时候我不认识你,我就当不知道,你要是看人家发达了敢去做那种没脸的事你给我等着吧。”

“你爸妈以前做的事我都替你妹心寒,你妈现在还想作妖!我告诉你,我不想见她,以后你少让她往我们家来!”嫂子一个重拳捶在哥哥身上。

“我警告你,但凡我发现一点不对劲,你等着吧!”

“好好好,不会的,我肯定不会的,我知道错了。”哥哥不停点头。

“明天……今天晚上你就回去把户口本拿出来,明天拿给你妹妹。”

“哎呀,我不想来送,要不我回去拿,你来送给她。”

“我可没脸!你自己去!麻溜给我去,再给我耽误事你看我扇不扇你!”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哥哥看到嫂子很喜欢那套茶具:“你要喜欢这些,反正她干的也是这行,你就多跟她联系联系呗。”

“得了吧,都是过客。”嫂子耸耸肩。

“对我而言,你妈你妹,都是一样的。你妈在外还是高管呢,你妹在外是艺术家,在我这那是我婆婆和小姑子。”

“处的好是特例,处不好是常态。”嫂子摆摆手:“都是过客。我过好我的小日子就行了,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就我俩二人世界呗!”哥哥揽过嫂子。

……

我走远了,回头看到哥哥嫂子两人紧紧挨着在说着什么。

这样挺好的。

六亲缘浅也是福,修的是两不相欠。

从前漠视,如今也不需要什么轰轰烈烈的诀别。

第二天我拿到户口本,以最快的速度迁走了户口。

……

我研究生毕业那年,用卖画的积蓄付了房子的首付,在C市有了自己的家。

我破费工夫,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成了,玫瑰。

陈老师因为工作调动,也来了C市。

我正式成为了王竹老师团队的核心成员。

虽然我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年少时候的苦难,却确实造就了我坚韧的品质。

我可以几个月闷头修复一幅画,从不觉得孤独。

好友的饭局上,王竹老师感慨万千,苦难浇灌玫瑰。

陈老师却提杯笑道:“用天赋才能换一段安稳幸福人生,我想玫瑰也是很愿意的。”

我喝尽杯中的酒,举杯赞同。

没有丝毫天分,生在一个正常人家,有父母亲友呵护,我也是很想的。

……

后来我和一个文学教授结婚了,王竹老师和陈老师作为证婚人。

不到两年,我还在哺乳期,带着女儿,坚持和对方离了婚。

因为对方在他母亲表现出重男轻女倾向的时候,一言不发。

甚至默认了我们以后需要再生一个男孩。

我不顾他的忏悔和哀求离开了。

我不允许我的女儿被任何人轻视。

我只会生下一个孩子,不论他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不会再生第二个。

我的女儿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要享受美好的。

我宁愿她没有父亲,也不愿她有一个那样的父亲。

……

我给女儿起名叫茉莉,她继承了我的天赋,奶瓶还扶不稳的年纪就伸手去拿画笔。

后来我工作之余开了一个公益美术班,请了人打理,每周我都会带着茉莉去给别人上课。

一个春天,我抱着茉莉在美术班门前下了车。

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趴在美术班门前的玻璃上,听到有人来连忙惊慌地回头看。

那眼神太熟悉了,卑微,怯懦,和渴望。

我放下茉莉同她耳语几句。

茉莉走上前去伸出小胖手牵住她:“姐姐你想学画画吗?我麻麻可以教你,不要钱哦!你只要会扫地就行啦!”

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

我带着茉莉和女孩进去,碰上了王竹老师和陈老师。

陈老师给她递了一幅画,王竹老师笑得很开心。

10

陈寒梅番外

身边的人刚开始叫我老师的时候,我时常会有些恍惚。

因为以前别人都叫我小陈。

不,最早的时候他们叫我陈寒梅,后来叫我小陈,最后我才成为陈老师。

第一次见到玫瑰的时候,我总觉得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眼神很熟悉。

后来觉得,她简直就是另一个我。

但她比我强,她早早地在家庭中“识趣”。

我前二十年最想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会有人不爱自己唯一的孩子。

我的父亲,眼里只有工作和女人。

我的母亲,眼里永远只有那个眼中没她的父亲。

我像是个多余的存在。

人生的前二十年,我都在讨好我的父母,祈求得到一些爱。

我不要钱,我想要有人爱我,有人理会我。

后来我发现,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看我一眼。

我甚至为了想向他们证明,人类是需要爱自己的孩子,在二十岁的时候疯狂想结婚生子。

然后抱着我的孩子告诉他们,应该去这样对待你的孩子。

后来我遇到了文清清老师。

简直是我父母的对照面。

无论她的孩子有多么叛逆,多么无理取闹,她都永远包容。

在她儿子每一个需要她的时候,她从不缺席。

甚至为了她的儿子,容忍丈夫长年出轨。

她说她希望儿子有一个完整健全的家庭,她不管她丈夫在外如何,至少在家里,他是个合格的父亲,对她的儿子好,就够了。

一个男人真的可以同时是个渣男和好父亲吗?

我不理解,但看她儿子欢喜的模样,估计是的。

那段时间我一直跟着王竹老师工作,她看重我的色彩天赋。

只可惜我心里太乱,画出来的东西水平飘忽不定。

后来我赌了最后一次,不再主动和父母联系,想看看他们心中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女儿。

可惜我赌输了。

银行卡里的钱他们照旧打过来。

他们并不知道我幼稚地、可笑地,单方面断绝了关系。

我坐在王竹老师的工作室里,对着颜料和画纸,笔下再也成不了形状。

王竹老师很惋惜,只说,再等等吧,也许再过几年就好了。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老师夸我画画有天赋,我高兴地给父亲的秘书打电话炫耀,嘱咐他一定要告诉父亲。

我期待着他们看我一眼,不论是不屑还是赞赏。

后来我只等来了很多昂贵的颜料和专业的老师。

后来我就不再画画了,也开始“识趣”地不再瞎忙活了。

后来我毕业就去支教了。

再后来我就去当了老师。

过去的那些年,有很多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各种各样的语气称呼过我:亲爱的,宝贝,寒梅,小陈同学……

我从中分辨着里面有没有我想要的亲昵和爱意,可心中浮浮沉沉始终无法安宁。

直到我成为陈老师,心里才踏实下来。

王竹老师说的对,再等等就好了。

不知道哪一年,我在玫瑰的公益美术班里,无意中拿起画笔,笔下的线条忽然又流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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