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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雨,连着下了七八日,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流云集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之中,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能映出人影。

回春堂的生意,也因此变得有些冷清。

沈凡穿着一双木屐,正在清扫着被雨水打落在前院的槐树叶。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扫帚下去,都将湿漉漉的落叶,归拢到一处。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浓郁的药味。

医馆里,孙医师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半眯着眼睛,听着雨声,神情看起来有些慵懒。

阿祥则趴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积了薄薄一层灰的木头上画着圈。

“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小声抱怨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哭喊声,打破了医馆的沉寂。

“孙医师!孙医师救命啊!”

帘子被猛地掀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中年妇人,搀扶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那男人,是集市西头打铁的王铁匠。

平日里,王铁匠声如洪钟,一膀子力气能抡动几十斤重的大锤。可此刻,他却面色赤红,嘴唇干裂,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全身的力气,都倚靠在自己婆娘的身上。

“怎么回事?”孙医师放下茶杯,皱起了眉头。

“我……我当家的他……发热,烧得厉害!”王铁匠的婆娘,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前天还好好的,昨天早上起来就说头晕,到了下午,身上就烫得跟烙铁一样!怎么降都降不下来!”

孙医师站起身,走到王铁匠面前,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搭在了他粗壮的手腕上。

沈凡也停下了扫地的动作,站在门口,悄悄地看着。

孙医师闭着眼睛,号了半天脉,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又翻开王铁匠的眼皮,看了看他的舌苔,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脉象洪大有力,舌苔黄燥,面色赤红……是典型的热症啊。”孙医师收回手,捻着胡须,自言自语道。

“孙医师,这……这可怎么办啊?”王铁匠的婆娘,焦急地问道。

“莫急。”孙医师摆了摆手,走到柜台后,拿起毛笔,思索了片刻,便“唰唰唰”地开了一张方子。

“阿祥,去抓药。石膏、知母、金银花、连翘……都用足了量。”

这几味,都是清热泻火的猛药。

阿祥应了一声,连忙去药柜抓药。王铁匠的婆娘千恩万谢地付了钱,抓了药,又搀扶着自己那烧得有些迷糊的丈夫,匆匆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沈凡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刚才注意到,王铁匠虽然面色赤红,浑身滚烫,但他的眼神深处,却似乎透着一股……寒意。而且,他搀扶着自己婆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身体也在微微地发抖,那不像是热得发慌,倒像是……冷得发抖。

但沈凡没有多想。

他只是一个杂役,医术上的事情,轮不到他来置喙。

他低下头,继续扫着自己的地。

然而,到了第二天下午,王铁匠的婆娘,又哭着跑了回来。

“孙医师!不好了!药……药吃了没用啊!”她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当家的他……烧得更厉害了!现在……现在都开始说胡话了!”

正在打盹的孙医师,被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他站起身,满脸的不可置信,“老夫开的,是标准的白虎汤加减,专治阳明热盛,怎会无效,反而加重?”

他急忙背上药箱,跟着王铁匠的婆娘,冒着雨,亲自去出诊。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孙医师才脸色铁青地独自一人回来。

他一言不发,将药箱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阿祥见状,大气也不敢出。

沈凡知道,肯定是出问题了。

孙医师在堂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口中不停地念叨着:“怪哉,怪哉……脉象明明是热症,为何清热之药,反倒是火上浇油?这……这不合医理啊……”

他的脸上,满是困惑与焦躁。行医几十年,他也遇到过疑难杂症,但像这样,症状与脉象如此清晰,用药后却南辕北辙的情况,还是头一遭。这不仅关系到一个人的性命,更关系到他回春堂的招牌。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翻阅着各种医书,一下午都没有出来。

到了傍晚,医馆要打烊的时候,沈凡正在收拾着堂前的药渣。

他将白天病人剩下的各种药渣,归拢到一起。其中,就有王铁匠吃过的那副药的残渣。

他捻起一片被煎煮过的石膏,又拿起一截金银花的藤蔓。

这些药材,他都认识。在这一年多的耳濡目染,以及他那过人的记忆力下,回春堂药柜里九成以上的药材,他都能准确地分辨出来。

他知道,这些都是寒凉之药。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王铁t匠那滚烫的皮肤,和他眼神深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在他前世那个信息爆炸的世界里,他曾在一本健康杂志上,看到过一个浅显的科普。说的是,有时候,人体在极度虚寒的情况下,为了自保,会把体内仅存的一点阳气,全部逼到体表,形成一种“假热”的现象。

就像一间快要熄灭的炉子,在最后,会迸发出最明亮的火花一样。

这种时候,如果再用冰水去浇,那只会让炉火,彻底熄灭。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往炉子里,添一把干柴。

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

以热治热?这在这个时代的医理中,简直是无稽之谈,是会闹出人命的。

沈凡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说,还是不说?

说了,以他杂役的身份,很可能被孙医师当成胡言乱语,直接乱棍打出去。一个不好,连这份安稳的差事,都会丢掉。

不说,王铁匠那条命,可能就真的没了。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

最终,他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可以不在乎一个陌生人的死活,但他不能无视自己内心那一点点刚刚萌生出来的、对医道的探究之心。他想知道,自己的那个想法,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将药渣收拾干净,走到了孙医师的房门口。

他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里面传来了孙医师烦躁的声音。

“谁在外面?”

“孙医师,是我,沈凡。”

“什么事?没看我正烦着吗?!”

沈凡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尽可能平稳、也尽可能谦卑的语气说道:“孙医师,我……我刚才在收拾王铁匠的药渣,心里……有个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想法。”

“有屁快放!”孙医师的语气,很是不耐。

“我……我在想,”沈凡斟酌着词句,将自己的身份,摆在了最低的位置,“王铁匠他,身子那么壮,平日里打铁,肯定出了不少汗。这几天又一直下雨,天气湿冷……他会不会是……外面看着热,可实际上,里面……已经被寒湿给伤了?”

他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理论,而是用一种最朴素、最贴近生活的猜测,来引出自己的观点。

“胡说八道!他脉象洪大,是典型的大热之症!何来寒湿?”孙医师在房内,厉声呵斥道。

“是,是,小子不懂医理,只是胡乱猜的。”沈凡连忙认错,姿态放得极低,“小子只是在想……有没有可能,他身体里的热,是被寒气给堵在里面,出不来了?就像……就像我们用湿被子去捂一个火盆,火盆本身不旺,但那股热气,却全被闷在里面了,摸着烫手。”

这个比喻,非常粗浅,甚至有些可笑。

但房间里,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孙医师站在门口,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沈凡。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似乎要将沈凡看穿。

“湿被子捂火盆……”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神中,有愤怒,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茫然。

中医里,确实有“真寒假热”一说。但那是极为高深的辨证,通常出现在一些久病体虚的病人身上。像王铁匠这样壮硕如牛的汉子,突发急症,他下意识地,就往实热的方向去想了,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

沈凡那句粗鄙的比喻,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去推开的门。

“你……”孙医师指着沈凡,嘴唇动了动,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无法相信,点醒自己的,竟然是这个平日里只知道埋头干活、木讷寡言的杂役小子。

“小子……小子胡说的,孙医师您别当真。”沈凡立刻低下头,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孙医师没有再理会他。

他猛地一转身,冲回了房间,拿起桌上的笔,将之前开的方子,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悬腕,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脑海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不行,这太冒险了!以热治热,一旦辨证错误,王铁匠必死无疑!

另一个却说,照原来的方子,王铁匠也是死路一条!为何不赌一把?

最终,他一咬牙,笔尖重重地落在了纸上。

他没有再用石膏、知母。

而是写下了两味药——干姜、附子。

这两味,都是大辛大热之药,是救治亡阳欲脱的虎狼之药。

写完之后,他又犹豫了。

万一,那表面的热症也是真的呢?

他想起了沈凡的话,“热气被闷在里面了”。

他又提笔,在方子里,加入了少量的柴胡和葛根,用以透解表热,给那被“闷住”的热,一个宣泄的出口。

君臣佐使,在这一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用以降火的寒凉药,彻底被弃用。统领全局的“君药”,变成了破除内寒的干姜与附子。而原本只是辅助的、用来发散的辛温药,则成了“臣药”。

写完方子,孙医师的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

他将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药方,递给门外的沈凡。

“你去抓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就说是……我重新想出来的方子。快去!熬好了,立刻给王铁匠灌下去!”

沈凡接过药方,没有多看一眼,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他转身,快步走向了药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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