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县纪委的审讯室,灯光惨白。
刘金福,这位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二十四小时的房地产大亨,此刻正坐在审讯椅上,精神状态却出人意料地稳定了下来。
他不再是几个小时前那个跪地哭嚎、涕泪横流的丧家之犬。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梳理过,除了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深处藏着无法抹去的恐惧外,他又变回了那个纵横商场多年的老狐狸。
“同志,我交代,我全都交代。”
刘金福的态度极其诚恳,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我承认,为了拿地,我公司这些年的税务上确实做了一些不合规的处理,偷税漏税,我认罪,我愿意补缴所有税款和罚金,三倍,五倍都可以!”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主动交代了数额惊人的偷税问题。
然而仅此而已。
审讯室内,两名从省厅特意抽调过来的预审专家,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老狐狸是在避重就轻,用一个足以让他坐牢但罪不至死的经济问题,来掩盖背后更深、更黑的罪恶。
“刘金福,我们想听的不是这个。”
一名专家敲了敲桌子,声音沉稳。
“我们想知道的是泰山会,是吴振雄。是你和他们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土地交易和利益输送。”
刘金福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辜。
“泰山会?吴市长?”
他苦笑道:“两位领导,我就是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哪够资格认识吴市长那种级别的大人物啊。至于什么泰山会,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无论专家们如何旁敲侧击,如何拿出张涛的部分供词进行压迫,刘金福都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个普通的、犯了些经济错误的商人。
他的心理防线,坚固得像一座堡垒。
整整一夜过去,审讯没有任何进展。
秦知语站在单向玻璃后面,看着审讯室里那个油盐不进的刘金福,眉心紧紧锁起。
她知道,刘金福这道坎如果过不去,那指向吴振雄和整个泰山会的所有线索,就都成了空中楼阁。
这个突破口,绝不能断在这里。
“让他先休息吧。”
秦知语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对身边的组员下令。
她拿着刻录了审讯全程的录像光盘,走出了纪委大楼。
清晨的冷风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她坐进车里,没有丝毫犹豫,驱车再次驶向王家村。
当她又一次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时,王建军正陪着母亲张桂兰在院子里摘菜。
阳光下,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耐心地听着母亲絮叨着邻里间的琐事,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家儿子。
看到秦知语,王建军没有意外。
他让母亲先进屋休息,自己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了秦知语对面。
“他没说?”
王建军开口,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秦知语的心沉了一下,将手里的光盘递了过去。
“他只承认偷税漏税,对于泰山会和吴振雄,一概否认。我们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撬不开他的嘴。”
王建军接过光盘,没有立刻去看。
他只是看着秦知语,那眼神平静,却让秦知语感觉自己被看得通透。
“因为你们问错了问题。”
王建军走进屋内,将光盘放进一台老旧的DVD机里,连接到一台小小的彩色电视上。
秦知语跟了进去,站在他身后。
审讯录像开始播放。
刘金福那张布满伪装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秦知语正准备开口介绍审讯的难点。
王建军却只看了不到十分钟,便按下了暂停键。
屏幕定格在刘金福端起水杯喝水的一个瞬间。
“他撒了十七次谎。”
王建军转过身,声音平淡地陈述着一个让秦知语感到荒谬的结论。
“当你们提到泰山会这个词时,他的瞳孔放大了0.3毫米,喝水的动作停顿了0.5秒,这是恐惧的本能反应。”
“当你们提到吴振雄的名字时,他的左手下意识地在裤缝上摩擦了一下,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三次,代表着焦虑和想要撇清关系。”
“他最紧张的一次,是审讯员的手机不小心亮了一下屏,屏保是一个小男孩的照片。在那一瞬间,他喉结的滚动频率是平时的两倍,眼神有零点二秒的失焦。”
王建军的语速不快,却像一台最精密的人体扫描仪,将刘金福每一个不为人知的微小反应,都精准地捕捉并解读出来。
秦知语彻底怔住了。
她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地碾碎。
这就是顶尖特种兵的观察力和心理侧写能力?
这简直是魔鬼!
“所以……”秦知语的声音有些干涩。
王建军看着她,给出了最后的结论。
“所以,他最在乎的,不是他的老婆孩子,那些只是他摆在明面上的商业伙伴和社交工具。”
“也不是他的钱,钱没了可以再赚。”
“他真正的软肋,是他那个藏在暗处,刚刚考上大学的私生子。”
王建军站起身,走到秦知语面前。
“你下次审他,什么都不用问。”
“就把他私生子的照片放在桌上。”
“然后,盯着他的眼睛。”
秦知语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半信半疑,甚至觉得这有些荒唐。
但王建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自信。
她拿着王建军递过来的一张纸条,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王家小院。
纸条上只有一个名字,一所大学和一个班级。
一个小时后。
白水县纪委,审讯室。
刘金福被再次带了进来,脸上带着不耐和嘲讽。
他以为这群人黔驴技穷,又要开始新一轮无意义的拉锯战。
秦知语亲自坐在了主审的位置上。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从文件袋里,拿出了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照片,轻轻地放在了刘金福面前的桌子上。
照片上,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孩,穿着篮球服,站在大学的校门口,笑容灿烂阳光。
刘金福脸上的不耐,在看到照片的瞬间,凝固了。
下一秒。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那座他精心构筑的,连预审专家都无法攻破的心理堡垒,在这一张薄薄的照片面前,连一秒钟都没有撑住。
瞬间崩塌,灰飞烟灭!
“不……不要……”
他的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别动他……求求你们……别动他……”
秦知语依旧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用一种冰冷的,带着怜悯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
就像王建军教她的那样。
“哇——!”
刘金福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压力,他猛地趴在桌子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里充满了绝望、恐惧,和彻底的崩溃。
“我说!我全都说!”
他抬起头,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声音嘶哑地哀嚎着。
“泰山会!吴振雄!我什么都说!”
“泰山会的会长就是吴振雄!副会长是市国土局的局长!”
“青州这五年,所有黄金地段的土地拍卖,全都是我们几个人在暗箱操作!吴振雄负责泄露底价和打压竞争对手,我们负责抬轿子和洗钱!”
“白水县那个化肥厂的项目,就是吴振雄亲自拍板,让我们强行征地,侵吞了上千万的补偿款!”
审讯室外,所有督导组的成员,都通过单向玻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颠覆三观的一幕。
他们看着那个痛哭流涕,将所有罪恶和盘托出的亿万富豪。
又看了看桌上那张普普通通的男孩照片。
所有人的心里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秦知语则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里,只有那个劈柴的男人,和那句平淡到极致的话。
“你负责程序正义,我负责杀人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