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墙头无声的点头后,我与表哥谢长卿之间,仿佛有了一层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依旧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日日过府,谢家对他科考入仕寄予厚望,课业抓得极紧,加之他身为太子伴读,宫中事务繁多。但隔上三五日,他总能寻到由头,或是借着与太子讨论诗文,或是陪同太子来探望明珠姐姐,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将军府。
我们四人依旧常在一处玩耍,赏花、游湖、偶尔甚至去京郊别院小住,只是气氛悄然间已截然不同。太子殿下萧景琰的目光,依旧如同向日葵追随太阳般,紧紧缠绕在我那明媚张扬的嫡姐沈明珠身上。而表哥谢长卿的视线,却总会巧妙地越过嬉笑打闹的他们,精准地、温柔地落在我这个安静的角落,带着温润如春水般的笑意,仿佛阳光晒暖的湖水,只映照着我一人。
那日,我们泛舟于府内的碧波湖上。嫡姐正和太子比赛打水漂,石子在水面上接二连三地跳跃,激起一圈圈扩大的涟漪。她银铃般的笑声惊起了岸边芦苇丛中的几只水鸟。
“年年,你快看那边,” 谢长卿不知何时划着桨靠近了我一些,指着船舷外低垂的、嫩绿的柳条,低声对我说,“这随风摇曳的姿态,像不像你上次在祖母寿宴上,跳那支祈福舞时,轻轻甩开的水袖?柔美极了。”
我正看着嫡姐他们玩闹,闻言脸颊微微一热,下意识地攥紧了裙角,小声嗔怪道:“长卿表哥又胡说八道,我……我哪会跳什么舞,不过是跟着教习嬷嬷比划了几下样子罢了,笨拙得很。” 尤其是对比起嫡姐那真正堪称惊艳的舞姿。
“在我眼里,你举手投足都好看。” 他声音压得更低,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眼里闪着明亮而真挚的光,趁太子和嫡姐不注意,飞快地将一颗用干净油纸包好的松子糖塞进我手里,“尝尝,新出的,不粘牙。”
恰在此时,太子殿下回头,恰好捕捉到我们窃窃私语的这一幕,扬声笑道:“长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又偷偷给年年塞什么好东西?孤可都看见了,见者有份啊!”
嫡姐明珠立刻像只护崽的母鸡般凑了过来,一把将太子刚要伸手去拿的另一包精致糕点抢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怀里,叉着腰对太子道:“就是!殿下您宫里的点心最是金贵,年年身子需要温补,合该多吃点好的!您可不许小气!” 她眉眼飞扬,带着惯有的娇蛮。
太子殿下面对她,总是毫无办法,只能无奈地摊手,眼神里却满是纵容:“孤何时对你们小气过?再这么吃下去,孤看整个御膳房都快被你搬来将军府了。”
他说着,又特意从食盒最底层取出一碟做得格外精巧、宛如粉色芙蓉花的糕点,轻轻放到我面前的小几上,“年年,尝尝这个,是新来的江南点心师傅的拿手之作,清甜不腻,你应当会喜欢。”
我连忙欠身道谢:“多谢殿下。” 太子殿下待我,确实极好,这份好里,有因嫡姐而生的爱屋及乌,或许也有些许因我体弱而产生的怜惜。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接受着,心中充满感激,却也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样的户外活动渐渐多了,连骑马、爬山这类以往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也能在他们的鼓励和照拂下,勉强参与一二。表哥谢长卿总会刻意放慢速度,不远不近地陪在我身侧,在我微微气喘、额角见汗时,适时地递上水囊,或者寻个由头指着风景道:“年年,你看那块山石形状好奇特,我们歇歇脚,仔细瞧瞧。” 巧妙地为我解围。
“年年,你快看天边那朵云,” 一次爬山途中,他指着湛蓝天空上一团蓬松的云朵,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圆乎乎的脸蛋因运动而红扑扑的,“像不像一只偷吃了太多糕点、肚子滚圆的小胖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云朵憨态可掬,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打趣道:“我看不像小胖狗,倒像某个人上次爬我家墙头,笨手笨脚差点滑下去时的样子。”
他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阳光洒在他身上,暖融融的:“那下次我定要勤加练习,争取像旁边那朵稳如泰山的云彩一般,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我们的说笑声惊动了前面正你追我赶的嫡姐和太子。嫡姐回头,扬声喊道:“喂!后面的两个!磨磨蹭蹭说什么悄悄话呢?快点跟上!山顶的视野才叫开阔呢!景琰哥哥说能看到整个京城!”
爹爹沈大将军对此,似乎也隐隐有所察觉。起初他还偶尔过问几句,或是在我们出门前叮嘱嫡姐看好我。但几次下来,他见我每次从外面回来,虽然面带倦色,但双颊却比往日多了红润,眼神也亮了些,连带着饭量都见长,往日那副弱不禁风的姿态竟被风吹日晒磨去了不少棱角,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请了太医来请平安脉,老太医也捻着胡须点头道:“二小姐近来气血通畅了不少,脉象比从前和缓有力,是好事。”
于是,爹爹便也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在一次我们比预定时辰晚归了半个时辰后,他状似无意地对兴高采烈的嫡姐提点了一句:“明珠,你是姐姐,带着年年出去,凡事要仔细周全些,莫要只顾着自己玩闹,太过野了。” 说话时,他那深沉的目光在我和表哥,以及……不经意间扫过一旁负手而立的太子殿下,深沉难辨。
我知道,爹爹这是默许了。默许了我这抹常年缩在角落里的影子,也能偶尔走到明媚的阳光下,沾染些许人间的鲜活气息。
所有活动中,我最爱的便是放纸鸢。我手巧,嫡姐便总缠着我给她糊最漂亮、最繁复的大燕子或彩蝶。
太子殿下则会笑道:“年年表妹巧手,改日也帮孤糊一个可好?” 虽是玩笑口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期待。
表哥谢长卿则会默默帮我寻来最结实的丝线和最轻韧有弹性的竹骨。
“年年!快!快帮我看看,这尾巴这样粘可还对称?” 嫡姐拿着我刚刚为她糊好的、活灵活现的锦鲤纸鸢,兴奋地大呼小叫。
太子殿下总会第一个抢着上前:“来来来,孤帮你放!孤臂力好,定能让它一飞冲天,做今天飞得最高的那个!”
而谢长卿则会拿起我那架样式素雅、却骨架匀称的沙燕纸鸢,走到我身边,将线轴递到我手里一半,轻声说:“年年,我们一起放。”
风和日丽,碧草如茵。看着两只纸鸢一前一后,借着春风扶摇直上,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我的心也仿佛被那根细细的线牵引着,飘飘然飞向了广阔的云端。
嫡姐和太子在不远处为了谁的技术更好而嬉笑打闹,我和表哥并肩站着,共同牵引着同一根线,线的那头,系着我们朦胧而共同的期盼。
“年年,” 表哥望着天际那越来越小的沙燕,声音随着春风轻轻飘入我的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郑重,“等明年春闱结束,我若能……若能侥幸挣得一份功名,便……便鼓起勇气,向沈将军提亲,求娶你为妻,可好?”
我的脸颊“唰”地一下变得滚烫,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揣了只受惊的小鹿,咚咚咚地敲打着我的胸腔。我不敢侧头看他灼热的目光,只能死死地盯着空中那只小小的沙燕,极轻极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手指却无意识地紧紧绞住了冰凉的风筝线。
线轴在他宽厚的掌心稳稳地握着,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仿佛也一并握住了我那颗一直以来飘摇不定、忐忑不安的心。
那时的我们,都天真地以为,天空会永远这般澄澈湛蓝,春风会永远如此和煦顺畅,以为只要彼此牵着线,就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云深不知处,走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