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程宴分别后，江云飞并没有立刻回出租屋。他独自一人在喧闹的街头走了很久。
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缩短又拉长，周围是熙攘的人群和车流，但他的世界却一片寂静。程宴接过礼物时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慌乱，午餐时食不知味的沉默，以及分别时那闪烁其词、不敢与他对视的眼神，像电影镜头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他不是没有察觉程宴的异常，只是不愿意深想。他宁愿相信程宴只是因为迟到而愧疚，或者是对那份过于贵重的礼物感到不安。他试图用理性去分析，去为程宴的反常寻找合理的解释。
然而，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阴冷的暗流，在他心底深处悄然涌动，无法忽视。
他走到一个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坐下，胃部的疼痛因为长时间的行走和心绪不宁而变得尖锐起来。他掏出胃药，干咽了两片，冰冷的药片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苦涩。他仰起头，靠在冰冷的广告牌上，闭上眼，感受着阳光透过眼皮带来的微弱暖意，试图驱散身体和内心的寒意。
他想起程宴雨夜中守在医院的身影，想起他笨拙地学着节省、陪他吃食堂的样子，想起他谈起梦想时眼里闪烁的光芒……这些画面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他不愿意去怀疑。
也许，是他太敏感了。也许，程宴只是累了。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时间缓缓流逝，当夕阳开始西沉，在天边渲染开大片瑰丽的色彩时，江云飞才站起身，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他需要换衣服，然后去“铂宫”上最后一天班。领班特意交代过，今晚顶楼VIP包厢的客人非常重要，不能有任何闪失。
回到那个狭小却整洁的房间，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里还放着程宴“遗忘”在他这里的画具袋。程宴当时走得太匆忙，或者说，太慌乱，以至于忘了把这个让他坐立不安的“证据”带走。
江云飞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的包装纸，眼神复杂。他拿出手机，想给程宴发个消息，告诉他画具落在这里了，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了手机。晚上还要见面，到时候再给他吧。
他换上了“铂宫”那套笔挺的制服。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马甲和西裤，将他的宽肩窄腰和长腿勾勒无遗。冷峻的眉眼在制服的衬托下，少了几分平时的书卷气，多了几分禁欲的锐利。他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为了这套画具，他在这里承受了不少以往绝不会忍受的目光和轻慢。
为了程宴，他觉得值得。
只是，那份潜藏在心底的不安，始终萦绕不散。
晚上七点五十分，江云飞提前十分钟到达“铂宫”。夜晚的“铂宫”比白天更加璀璨夺目，流光溢彩的水晶灯，衣香鬓影的客人，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和酒精混合的味道。
领班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走过来低声叮嘱：“云飞，你来了就好。顶楼‘凌霄殿’包厢，八点准时开始服务。里面是程局长家的公子和他的朋友，都是顶尖的权贵子弟，伺候好了，小费少不了你的，但万一出了岔子……”领班没有说完，但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程局长家的公子？江云飞的心猛地一沉。他记得程宴提过，他的父亲只是个普通的中学老师。是同姓巧合吗？
那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接过领班递来的酒水单和任务分配表，手指微微有些发凉。深吸一口气，他端着准备好的冰桶、酒杯和昂贵的香槟，走向通往顶楼的专属电梯。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出他毫无表情的脸，只有微微抿紧的薄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巧合，一定是巧合。程宴现在应该正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庆祝生日。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顶楼。
电梯门缓缓打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喧闹的笑骂声、骰子撞击的清脆声响，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顶楼的装修极尽奢华，地毯柔软得能陷没脚踝，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芒。
江云飞端着托盘，一步步走向那个名为“凌霄殿”的包厢。包厢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里面喧嚣的景象和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看到了赵公子和李少，他们正搂着两个打扮艳丽的女孩，对着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吼着跑调的歌词。他看到了一圈衣着光鲜、气质骄纵的年轻男女，围坐在巨大的沙发上，喝酒、玩骰子，谈笑风生。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包厢正中央，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身影上。
那人背对着门口，穿着一身剪裁精良、价格不菲的潮牌时装，头发精心打理过，侧脸上带着肆意张扬的笑容，正举着酒杯，和旁边的人高声谈笑着。那背影，那侧脸的轮廓，那带着点独特腔调的嗓音……
江云飞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是程宴。
不是他印象中那个穿着简单T恤、笑容干净、会陪他吃食堂、会在图书馆安静画画的程宴。而是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纨绔气息，沉浸在纸醉金迷中，与他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他手中的托盘，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冰桶里的冰块相互撞击，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瞬间淹没在震耳的音乐里。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像。所有的疑虑，所有的不安，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所谓的“家境一般”，所谓的“省吃俭用”，所谓的“接画稿活儿”，所谓的“家里有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心设计的谎言。
他像个傻子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