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经过了两天炼狱般的跋涉，侦察连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那名被蚂蟥咬伤的新兵，最终还是没能撑过那个雨夜，在败血症和高烧中停止了呼吸。他们不得不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匆匆挖开了第三个坟墓。
现在，队伍只剩下了二十七人。
王铁柱的断腿已经开始严重感染、发黑，散发着腐烂的恶臭。他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全靠吗啡和战友轮流背负，才吊着一口气。
所有人的口粮都只剩下了最后一份。
绝望，像野人山的瘴气一样，渗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连长……”
走在最前面的老猫，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孙明远拨开挡在身前的巨大蕨类植物，也僵在了原地。
“他娘的……”赵虎从后面挤了过来，当他看清眼前景象时，那句骂娘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在他们前方五公里的山谷中，一座巨大的钢铁怪物，横跨在奔腾的江面上。
达瓦迪大桥。
它就像一头趴伏在丛林中的钢铁巨兽，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一股混合着柴油、香烟和日本人特有的酱汤味道，顺着风飘了过来。
“终于……终于到了……”李小川“噗通”一声坐在泥地里，背上的电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都给老子起来！”孙明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还没到休息的时候！张副连长！”
“到！”
“带主力后撤五百米！构筑临时防御圈！所有人，一级警戒！把王铁柱安顿好！卫生员，给他用最后半支吗啡！”
“是！”张秋白立刻指挥着疲惫不堪的队伍后撤。
“连长……俺……”王铁柱在担架上苏醒过来，他抓住了孙明远的手，“俺……俺的炸药……俺还能……还能爬过去……”
“你给老子闭嘴！”孙明远按住他的肩膀，“你的任务，就是给老子活着！留着力气！等你醒了，听老子给你讲……这座桥是怎么上天的！”
“连长……”王铁柱的眼泪流了下来。
“老猫！陈锋！”孙明远转过身，看向队伍里最沉稳的两个人。
“到！”
“到！”
“李文光那狗日的情报，是航拍的！是飘在天上的！老子不信！”孙明远指着那座若隐若现的大桥，“老子要你们两个，像两只耗子一样，给老子钻到它的肚子底下去！”
“我要知道，桥上有多少根毛，桥下有几条鱼！火力点在哪里？换防时间是多久？巡逻队一分钟走几步路！一个苍蝇都不能给老子放过！”
“是！”老猫检查着他的匕首。
“是！”陈锋检查着他的步枪。
“连长，俺也去！”赵虎凑了过来，“多个人多把枪！”
“你？”孙明远斜了他一眼，“你那挺机枪，还没到一公里外，就把鬼子的飞机给招来了！你给老子老实待着！警戒！要是老子回来，发现防线出了岔子，老子第一个枪毙你！”
“俺……”赵虎憋红了脸，没敢再顶嘴。
“陈锋。”老猫看了一眼陈锋背上的步枪，“把你的镜子，用泥包上。还有你那双眼睛，也给老子藏好了。别他娘的反光！”
“明白。”陈锋抓起一把泥，混着水，把步枪和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肤，又糊了一层。
“走。”
老猫一挥手，两人没有走大路，而是钻进了侧面更茂密的灌木丛，像两条蛇，悄无声息地朝着那座钢铁巨兽摸了过去。
五公里的距离，他们足足爬行了三个小时。
越是靠近，空气中的压迫感就越强。
“别动。”
老猫突然按住了陈锋的肩膀，把他死死地压在了一片腐烂的树叶下面。
陈锋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沙……沙沙……”
一阵脚步声，从他们左前方三十米处传来。
是日军的暗哨！
陈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两个日本兵，正靠在一棵树下抽烟。
“八嘎……这鬼地方，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一个日本兵抱怨道。
“快了。听说师团部马上要总攻了，打下平满纳，我们就能去城里快活了。”另一个声音答道。
“希望吧……这里的蚊子，比女人的嘴还能吸……”
“嘘……小声点！被曹长听到，又要挨耳光了！”
两人掐灭了烟，继续警戒。
老猫对着陈锋，打了个“割喉”的手势。
陈锋摇了摇头。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左后方。
老猫一愣。
陈锋的意思是……后面还有人！
老猫侧耳倾听，脸色微变。果然，在他们后方一百米处，还有极其轻微的，周期性的……金属摩擦声。
是另一组暗哨！
他们被夹在了两组暗哨中间！
老猫对着陈锋竖起了大拇指。这小子的耳朵，快赶上自己了。
老猫打出手势：等。
他们就像两块石头，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伪装服，和身下的泥土混在一起。一只蜈蚣爬过了陈锋的手背，他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妈的……换班了。走！”
前面的两个日本兵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老猫又等了足足十分钟，确定他们走远了，才对陈锋打了个手势。
“爬。”
两人继续像壁虎一样，贴着地面，朝前蠕动。
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终于摸到了一处山坡的边缘。
“停。”老猫拉住了陈锋，“前面……是开阔地。三百米。全是空地，被小鬼子清空了。过不去了。”
陈锋趴在山坡上，拨开草丛。
达瓦迪大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座狰狞的钢铁要塞。
巨大的钢架结构，在探照灯的扫射下，泛着冰冷的白光。
“他娘的……”陈锋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终于忍不住，学着赵虎骂了一句，“这……这怎么炸？”
“别说话！数人头！”老猫的声音，像冰一样冷。
陈锋立刻闭嘴，他从背囊里拿出了那具缴获的日军望远镜，开始观察。
“桥头东侧，A点。”陈锋压低声音，像在背书，“一个标准重机枪碉堡。混凝土结构。射击孔，两个。里面，至少一挺九二式重机枪，两人操作。”
“桥头西侧，B点。”老猫接着他的话，用匕首在泥地上画着，“一样。一个碉堡，一挺重机枪。”
“桥身。两个探照灯塔。塔顶，各一个哨兵，配一挺轻机枪。妈的……是歪把子！”陈锋骂道。
“桥面。四人巡逻队。不对……是两队！”老猫的脸色沉了下来，“一队四人，从东往西。一队四人，从西往东。交叉巡逻！他们之间……没有空隙！”
“桥下！”陈锋的望远镜移向了浑浊的江面，“两艘巡逻艇。看到了！每艘艇上……都架着机枪！他们在桥墩附近来回打转！”
“营房在西侧一百米。李文光的情报没错，一个加强中队！这火力……别说俺们二十七个，就是一个营冲过来，也得死在这儿！”老猫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绝望。
陈锋没有说话，他继续举着望远镜。
“陈锋，你在看什么？”
“我在找……他们吃饭的地方。”陈锋的声音很轻。
“吃饭？”老猫一愣。
“对。”陈锋指着西侧的营房，“这么多人，总得有伙房。伙房……总得有烟囱。”
老猫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在营房的角落，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烟囱。
“你想……”
“我在想，如果王铁柱的炸药，不是炸桥，而是炸了他们的伙房和营房，会怎么样？”陈锋低声说。
“放屁！”老猫骂道，“炸了伙房，桥还在！我们的任务是炸桥！”
“我只是在想……怎么把他们的人，从桥上引开。”陈锋缓缓地说。
“没用。”老猫摇头，“炸了营房，他们只会守得更紧。”
“王铁柱要炸桥，必须靠近桥墩。”陈锋的望远镜，死死地锁在那些巨大的混凝土桥墩上，“水路，被巡逻艇锁死了。桥面，被交叉巡逻队和重机枪锁死了。”
“这是一盘……死棋。”
老猫也沉默了。
“不……不一定。”老猫突然开口。
“什么？”
“你再看看。你再仔细看看。”老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陈锋举起望远镜，重新开始一寸一寸地搜索。
碉堡、探照灯、巡逻队、巡逻艇……
没有死角。
“你他娘的……你看探照灯！”老猫忍不住提醒道。
“探照灯……怎么了？”陈锋疑惑。
“你看那四个探照灯！它们扫的范围！”老猫急了，“A点碉堡的探照灯，扫的是东侧河面和桥面！B点碉堡的，扫的是西侧！”
“但是！你他妈的看桥墩子底下！！”
陈锋的望远镜猛地移了过去！
他看到了。
在A点，也就是东侧桥头的正下方，巨大的桥墩和陡峭的河岸之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因为探照灯是架在碉堡顶上的，光线呈扇形扫出去，导致碉堡的正下方，形成了一个……
“是盲区！！”陈锋失声叫了出来。
“闭嘴！”老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陈锋激动得浑身发抖。
“那……那是什么？”
“排水涵洞！”老猫的声音也激动起来，“肯定是小鬼子修桥的时候，为了排山上的雨水，挖的！你看！它一直通到山里去了！”
“我们的位置……看不到涵洞的另一头！”陈锋说。
“但它一定在！”老猫用匕首狠狠地插在地上，“小鬼子再精，也想不到，我们会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的狗洞里钻出来！”
“可是……”陈锋的兴奋很快冷却了下来，“那个涵洞口……离碉堡太近了。简直就是在它脚底下。而且……桥面上的巡逻队，每十分钟，就会经过一次洞口正上方！”
“还有，那挺九二式重机枪……”陈锋的望远镜移向了碉堡的射击孔，“它的射界……是朝着桥面的。但如果……它调转枪口……”
“它能把那个洞口，打成马蜂窝。”老猫接过了他的话。
“所以……”
“所以，王铁柱他们，必须在巡逻队刚走过的五分钟空隙里，无声无息地，摸进那个涵洞。”老猫的眼睛亮得吓人。
“而我们，”老猫看着陈锋，“必须在他们进去之前，把那个碉堡里的两个鬼子……干掉！”
“干掉？”陈锋一愣，“我们一开枪，全营地都炸了！”
“谁他娘的让你开枪了？”老猫从军靴里，拔出了那把磨得雪亮的匕首。
“用这个。”
陈锋看着那把匕首，又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匕首。
“猫哥……那个碉堡……是水泥的。我们……怎么进去？”
“我们不进去。”老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陈锋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笑容。
“碉堡的射击孔……是给机枪伸出来的。不是给人脑袋伸出来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们的视野……也是盲区！”老猫在地上画着，“机枪手，只能看到前面。他们看不到……自己的脚底下！”
“我们要做的，”老猫用匕首，在代表碉堡的土堆上，狠狠一插。
“就是爬到他们脚底下。等巡逻队一过，我们……抹了他们的脖子！”
陈锋看着老猫，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兵，此刻像一头即将捕猎的豹子。
“好。”陈锋点头。
“走！回去！”老猫收起匕首，“我们……有活儿干了！”
两人再次像幽灵一样，花了两个小时，悄无声息地潜回了临时营地。
“怎么样？！”
孙明远和张秋白，还有赵虎，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看到他们，立刻围了上来。
老猫没有说话，他喝干了半壶水，一把抓过地图，铺在地上。
“连长……我们……找到了一条狗洞。”
他用匕首，在A点碉堡的正下方，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但是……”
“什么？”
“在钻狗洞之前，”老猫抬起头，看向陈锋，“我们两个，得先去……杀两个‘看门狗’。”
“而且……只能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