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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5

李局长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混乱的走廊里劈开片刻死寂。

“一等功?”

妈妈猛地抬起头,泪痕交错的脸上一片茫然,随即转为激烈的抗拒,

“不可能!你们弄错了!我女儿她、她是诈骗犯啊!”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李局长的手,

“你们是不是找不到她,就想用这种方法骗我交出她?”

妈妈的声音嘶哑,眼神却带着一丝濒临崩溃的希冀,

“她是不是还活着?躲在你们那里?让她出来见我!”

我看着妈妈这副模样,心像被生生撕裂。

她宁愿相信我是个活着的罪犯,也不愿接受我是一个无法再拥抱她的英雄。

旁边一个刚刚还揪着妈妈头发的中年男人猛地啐了一口,

“李局长,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一个诈骗杀人犯,转眼就成英雄了?你们警察破不了案,就搞这种把戏?”

“就是!跟杀人犯的妈搅和在一起,还给凶手发奖章?你们警方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哭喊着,情绪再次激动起来。

“官官相护!我们不信!除非那个苏晴活生生站到我面前!”

李局长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沉痛却坚定,

“我们没有骗您,苏晴同志,是我们的卧底记者。”

“她潜伏在诈骗集团内部三年,为我们传递了关键情报,才使得这次收网行动成功。”

“这枚一等功奖章,是她用生命换来的!”

吵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家属们现在大眼瞪小眼,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妈妈身体晃了晃,突然低声笑起来。

看着妈妈耳边白发,我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

妈妈的声音很轻,我差点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的晴晴走这条路,完成她当年想做记者的梦想了吗?”

“她做的,是她自己想做的,对吗?”

她没问我疼不疼,没问我怕不怕,甚至没问我后不后悔。

在她承受了所有污名、屈辱和丧女之痛后,

她最在乎的,竟然还是我是否得偿所愿,是否奔赴了我心中的理想。

“妈——!”

我积压了三年的所有委屈、隐忍、恐惧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我跪倒在她脚边,灵魂都在剧烈颤抖,哭得不能自已。

周围的警察听到这句话都忍不住别过脸去。

李局长没有任何犹豫,沉声回答:

“是!苏晴同志,她是一名最出色、最无愧于心的记者!”

“她完成了她的使命,守护了她想守护的正义!”

妈妈听着,她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她停顿了片刻,再次看向李局长,眼神里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李局长,我能不能见见我女儿最后一面?不管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我都要看看她。”

“我是她妈妈,我总得……接她回家。”

李局长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脸上闪过明显的痛楚和挣扎,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不忍:

“姜阿姨,苏晴她牺牲时的状况……不太好,我们担心您……”

“我能接受。”

妈妈打断他,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得亲眼看着我的女儿,到底是怎么走的。”

6

妈妈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猛地将白布掀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妈妈的身体猛地僵住,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停尸房的寂静。

她瘫跪在地,双手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

“我的晴晴,他们怎么把你弄成这样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每一声都像刀扎在我心上。

周围的警察死死咬着牙别过脸,李局长用力抹了把眼睛。

我拼命想抱住她,却一次次穿过她的身体。

“妈别看了,求你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应该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

王警官红着眼眶上前:

“阿姨,苏晴为了取得信任,挨过很多打,被关过水牢……但她每次都把消息传出来了。”

“最后一次……她明知会死,还是去了。她说那是关键证据……必须送出去。”

“他们折磨了她三天……”

王警官的声音哽住了。

妈妈听着,身体抖得像落叶。

她看着我的脸,突然轻声开口:“不愧是我的女儿,妈妈为你骄傲。”

“还得是你老妈我吧,我要是用了你给我的钱,你这光明之路怕是又要惹不少非议。”

话音未落,妈妈眼睛一闭,直挺挺向前倒去。

妈妈被送进了病房。

我守在她床边,看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和不时滑落的泪珠。

李局长派了人在门外守着,挡住了那些还想探究的媒体和部分仍不愿相信的家属。

但流言和争议,却像瘟疫一样在医院内外,乃至整个网络世界蔓延。

“骗人的吧?肯定是警方为了掩盖失职找的借口!”

“就是,一个诈骗犯摇身一变成了英雄?谁信啊!”

“沈念也是可怜,女儿死了还要被拉出来演这出戏。”

甚至有人开始人肉我生前的所谓“黑料”,试图证明警方的说法站不住脚。

我看着那些恶毒的揣测,心冷得像冰。

原来,即使“死亡”和“荣誉”同时加身,也无法轻易洗刷掉泼在身上的污水。

妈妈醒来后,变得更加沉默。

她不吃不喝,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李局长带着心理医生和之前与我单线联系的警员来看她。

王警官红着眼眶,开始讲述我这三年作为“暗夜”的卧底经历。

他说我如何取得集团核心成员的信任,说我多少次在生死边缘传递消息,

说我最后一次行动前,留下的遗书里写满了对家人的愧疚……

妈妈听着,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却依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苏阿姨,”王警官声音哽咽,

“苏晴她……一直很想您。她最后那条加密信息里,除了证据,只重复一句话……”

妈妈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他。

王警官深吸一口气:

“她说……‘妈,对不起,女儿不孝。下辈子,还做您的女儿,一定清清白白,让您骄傲。’”

妈妈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嘴巴,可压抑不住的呜咽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7

真相,像迟来的飓风,开始席卷我生活过的每一个角落。

曾经对我恶语相向的邻居们,聚在小区里,神色尴尬又唏嘘。

“真没想到,苏晴那孩子是去当卧底了。”

“唉,以前我们还那样说苏主持,真是……”

张阿姨,那个曾在走廊里疯狂撕打妈妈的女人,提着一袋水果来到病房门口。

她看着形容枯槁的妈妈,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苏姐……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晴晴!”

她一边哭一边抽自己耳光,

“我女儿……我女儿她昨天被警方救出来了!是她糊涂!跟晴晴没关系!是我混蛋!我不是人!”

小雅是张阿姨三十五岁才得来的宝贝疙瘩,

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张阿姨总爱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晴晴,你和我们小雅好好玩,多带带她。”

我和小雅年龄相仿,一起上学,一起分享少女心事,关系一直很好。

谁能想到,小雅被骗进诈骗集团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

那天我正奉命“物色”新人,回到老巢里就看到了她,

可我身边随时有人监听,我不敢上去相认,生怕会给她带来更多的伤害。

张阿姨找不到女儿,几近崩溃。

她的丈夫以弄丢女孩为由跟她离了婚。

张阿姨想起小雅最后见到的是我,想起我后来的“堕落”,

便认定了是我害了她女儿,

将所有的痛苦、绝望和愤怒,都发泄在了我妈妈身上。

可我妈妈又做错了什么呢?

眼看张阿姨的巴掌又要落下,妈妈却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这样,”

妈妈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老张,不用这样。”

张阿姨愣住了,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妈妈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

她慢慢松开手,轻声说:

“我知道小雅不见了,你心里跟刀割一样。将心比心,我的晴晴也没了……”

“我们都丢了女儿,都是可怜人。”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张阿姨,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声音轻得像叹息:

“错的是那些骗人害人的畜生,不是你,也不是我。我们何必再互相为难?”

张阿姨听着这番话,再也忍不住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

我站在妈妈身边,灵魂震颤。

看着她在那样的痛苦中,依然能伸出手,拦住另一份源于同样痛苦的伤害,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的妈妈,她或许被生活折磨得形销骨立,

但她骨子里的那份善良与大义,从未被磨灭。

迟来的正义,终究是迟了。

它挽不回逝去的生命,也抚不平亲人心上被撕裂的伤口。

但妈妈此刻的举动,却像在这片废墟上,投下了一缕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

8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弟弟苏阳在陆晨宇安排的私立医院里,成功抢救过来了。

但他醒来后,更加沉默,拒绝见任何人,包括妈妈。

心理医生说,他需要时间。

妈妈去看过他一次,隔着病房的玻璃窗。

弟弟看到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

妈妈没有进去,只是在窗外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独自去了警局,认领了我的遗物。

其实没有什么遗物。

只有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一枚被鲜血浸透,几乎辨不出原貌的胸牌。

我的记者证。

妈妈颤抖着手,接过那个袋子,紧紧抱在怀里。

像是抱住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

她低着头,额头抵着冰冷的袋子,肩膀无声地耸动。

没有嚎啕大哭,却比任何哭声都让人窒息。

李局长告诉她,

我的遗体被肢解后抛入了不同的河道,无法找回完整。

妈妈听着,身体晃了一下,却奇迹般地没有倒下。

她只是抱紧了那个袋子,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没关系……我的晴晴那么怕黑……我来带她回家。”

是啊,妈妈从一而终都是我人生的灯塔。

有了妈妈,我便再也无所畏惧。

我的一等功追授大会,和我的葬礼,同时举行。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

妈妈穿着一身黑衣,抱着那个装着“记者证”的密封袋,走进了庄严肃穆的礼堂。

台下坐满了人,

有警方高层,有媒体记者,还有一些被解救的受害者家属代表。

妈妈作为“英雄家属”,被安排在首排。

她全程都很平静,

平静地接过那本红色的荣誉证书,平静地听着领导念着悼词,念着我的“英勇事迹”。

直到大屏幕上,开始播放我生前唯一留下的一段影像资料

就是我大学开学演讲的那段。

“作为一名未来的新闻人,我将以笔为剑,追寻真相,守护正义……”

镜头扫过台下,妈妈那张充满骄傲和幸福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大屏幕上。

现实里,妈妈抱着我的“遗物”,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

9

妈妈伸出手指,隔着塑料膜,

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记者证上我那模糊的照片。

眼泪混着雨水流下。

整个礼堂,寂静无声。

只有妈妈破碎的呜咽,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哀歌。

葬礼结束后,妈妈抱着我的“遗物”,回到了那个冷清的家。

她把我的“记者证”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放在了客厅爸爸遗照的旁边。

然后,她开始整理我的房间。

她把我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证书,一张张抚平,叠放整齐。

把我以前喜欢的书,一本本擦去灰尘。

仿佛这样,就能把我存在过的痕迹,牢牢留住。

陆晨宇来找过她一次。

他瘦了很多,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束白菊。

“阿姨……”他声音沙哑,“我……我能去看看苏晴吗?”

妈妈看着他,很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需要了。”妈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你走吧。好好过你以后的日子,这也是晴晴希望的。”

陆晨宇眼眶瞬间红了,

像是知道他会问什么,妈妈继续开口:

“放心,她不恨你。”

“她也不恨我……只是,我希望她也不要恨自己。”

陆晨宇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把花放在门口,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里一片平静。

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妈妈关上门,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她伸出手,虚虚地抚摸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又像是透过倒影,抚摸着无形的我。

“晴晴,”

她轻声说,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眼泪却先一步滑落,

“天黑了,别怕……妈妈在这里,妈妈……带你回家了。”

我飘到她身边,最后一次,将虚无的额头抵在她冰冷的背上。

“嗯。”

我轻声回应,尽管她听不见,“妈妈,我们回家。”

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灵魂像烟尘一样,在温暖的灯光下,慢慢消散。

再见了,妈妈。

这人间太苦,但有你,我不悔来这一遭。

只愿来世,我能真的做一个让你骄傲的、清清白白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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