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院子还带着一点水汽。
照明石亮得不算高，只把甬道晕出一条淡淡的光。青黎和石棠睡眼朦胧地从宿舍里出来，院子里已经有人在往教室那边小跑了。
“你说他们这么早干嘛。”石棠一边揉眼，一边打哈欠，“不打算去饭堂吃饭吗？”
“早？”青黎瞥他一眼，“都要上课了。你呢？跑不跑？你要不跑就吃不上早饭了。”
“我才不跑。”石棠一本正经，“少吃点，多留点给有需要的人，让他们谢谢我。”
“求求你做个人吧。”青黎道，“你要是不打呼，我肯定不会睡这么晚。都怪你。”
石棠立刻闭嘴。
教学楼方向响了一声清脆的铜铃。
余落站在那边的阶梯上，一手抱着册子，一手撑在栏杆上，嗓门很大：“新生去一号教室，腿快一点。谁迟到，今天晚饭就别吃了。”
“晚饭”这两个字，比铃声更有威力，一群半梦半醒的人立刻往教学楼那边冲，连早饭都顾不上。
一号教室离宿舍不远，转两条廊就到了。
教室比青黎想的要正式。石桌一排排摆开，墙边有浅浅的六芒和弯线阵纹，像是“安静阵”，把外面的杂音挡在外头。讲台正中央摆着一块阵板，六个几何图形刻得清清楚楚，像随时会亮起来。
他们在第四排坐下。段辞已经坐好了，书摊在桌上；周妙妙把弓靠桌边放好，动作轻得像怕惊动阵纹。
石棠左看看右看看，小声嘀咕：“这阵法不会真听见我们说话吧。”
周妙妙道：“听不见，但导师听得见。你最好别说话。”
石棠刚想回一句，讲台那边忽然亮了一下。
阵板下方的地面闪了一层微光，下一瞬，讲台上多了个人。
不是从门口进来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出现”。
深灰长袍，腰间的牌子比岳澜那块旧，边缘磨得很平。那张脸冷得像长年被人欠作业不交，眉眼却极利。
教室瞬间安静。
段辞压低声音：“任言导师，《学院手册》里写过。”
“写他啥？”石棠也压低声音。
“字不多。”段辞说，“但语气很可怕。”
青黎心想，这个评价已经够用了。
任言没有做自我介绍，只把手按在阵板上，阵纹亮了一圈。
“既然人都到齐了，上课。”
他声音不高，却有种能把人从椅子上拎直的力道。
“图灵核是什么？”他开门见山，“谁说。”
教室里安静了十息。安静得连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都能听见。
段辞举手。
任言点了一下：“说。”
段辞照着书里的答法：“核是人和图灵能量接触时的接口，对应心盘原型，反映个体倾向……”
“太书本。”任言一句话打断，“坐下。”
段辞老老实实坐下。
任言的手指轻轻一敲阵板，阵上的六芒亮起一圈光，投在墙上。
“核存在，”他说，“是因为你们撑不住世界本来的样子。”
他说话时，光跟着他指尖走。
六芒亮起时，像规则被人从乱线里抽出来，拉直在空中。
双环亮的时候，像有看不见的绳子被拧紧，连接全部系牢。
多边亮起，线条一折一折，像无数种变化在原地试探。
弯线亮起来时，光往一边轻轻一偏，像风拐出了条看不见的路。
方阵亮时，边角分明，像一块块石头砌出墙。
碎片亮起得很短，像一记打断。
“你们每一个职业，都靠自己那一块形状撑着。”任言道，“撑住自己，也撑住同伴。”
后排有几个战骨系预备生悄悄挺了挺胸。
石棠低声说：“那我负责撑你们。”
“你就先撑住你自己。”周妙妙说。
这一句显然没压住，前排有人笑出声。
任言听见了，却没有立刻呵斥，只淡淡道：“笑吧。以后你们真上阵，让方阵撑一回，就知道笑不出来。”
笑声马上收住。
讲到半节课的时候，任言忽然停下，目光落到某一处。
“青黎，站起来。”
青黎深吸一口气，只能起身。
旁边，石棠小声：“兄弟，保重。”
“闭嘴。”周妙妙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任言看着青黎：“六核全明，感觉如何？”
教室里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青黎想了想，很诚实：“忙。”
几声憋不住的笑又在教室里炸开，很快被压下去。
任言倒是点了点头：“总比你们整天喊‘好强’、‘真亮’那种没用的形容词好。”
他继续问：“忙在哪？”
青黎道：“像六个人一起让我干活，我得挑谁先做。”
任言指尖在阵板边缘轻轻顿了一下：“十七岁撑得住这感觉，不容易。”
“记住，多核不等于聪明，只等于麻烦。”
这句话他说得极平静，却比刚才那些图形的光还冷。
“坐下。”
青黎坐下，背脊还是直的。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好奇，有羡慕，也有一点点幸灾乐祸。
石棠小声：“你以后在班里，很难低调了。”
“我本来就不指望低调。”青黎说，“但我指望活着。”
任言重新把注意力拉回阵板，手里多了一支木笔，在板上写了两个字：
心盘。
负序。
不是冲着他们吓人，也不是要他们立刻背，只是很顺手地提了一句。
“你们梦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大多数是心盘在搞鬼。”他说，“形状各不一样，结构差不多。等你们做心盘初测的时候，会有导师帮你们把梦里的东西捞出来。捞得出来的，说明你们还有得救。捞不出来的，说明你们睡得太死。”
有人小声笑，场面稍微松了一点。
“至于负序。”任言敲了敲板，“每个职业最终都会失衡。失衡不一定是疯，是你们会丢点东西。”
“战骨丢安稳。”
“弦视丢迟疑。”
“多边丢耐心。”
“双环丢信赖。”
“碎片丢节制。”
“六芒丢柔软。”
“你们一路往上走，就是一路拿东西换东西。换得多不多，合不合算，看你们自己。”
教室静得只剩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石棠写着写着，有点发毛：“那战骨以后是不是都睡不安稳？”
“不是睡不安稳，是一听打架就不太想躲。”周妙妙说。
“那你的迟疑丢了，是不是以后射谁都不犹豫？”
“对你会犹豫。”周妙妙看了他一眼，“怕一箭射坏人。”
段辞写得飞快，一边记一边文气十足地总结：“多核是六块都可能丢。”
“你闭嘴。”石棠道，“你这是安慰人呢。”
“我这是客观分析。”段辞很淡定。
再怎么客观，课总要有下课的时候。
铃声响起的时候，全班如临大赦，有人已经开始收东西，有人伸懒腰，有人揉手腕，压了一节课的紧绷气息一下散出去不少。
青黎正准备跟着往外走，就听见讲台上传来一句：“青黎，留下。”
石棠瞬间缩回去：“兄弟，你真的完了。”
周妙妙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肩：“记得回来。”
“别说得像送我上刑场。”青黎叹了口气，走上讲台。
任言背着手，看着阵板，没有立刻说话。
青黎站在那，只能安静等。
过了几息，任言问：“梦里，光团有变？”
青黎愣了一下：“好像……大了一点点。中间多了一点亮。”
“听到了什么？”
“一个字。”青黎想了想，“像是‘起’。”
任言的手指在阵板边缘停了一瞬，很轻微。
“具体的心盘初测，会在这几天做。”他说，“你每个月都要再做一次。梦里的东西，如果有变化，提前告诉导师。”
“如果我忘了呢？”青黎问。
“那就是你的问题。”任言淡淡，“不是梦的问题。”
青黎一时无言。
“还有。”任言补了一句，“这几天别自己画阵。尤其别照梦里的画。”
“梦里的阵，真能画出来？”青黎忍不住问。
“有些人可以。”任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画出来的结果，不好看。”
他终于收回视线：“回去吧。”
青黎出了教室，长长舒了口气。
外头的光有点晃眼，风从长廊吹过来，带着树叶的气味和远处阵法轻轻的震动声。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很简单的事。
从今天开始，他不只是“被学院收走的小镇多核”，而是真正要在这里一课一课上下去的人。
麻烦多，路也长。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反而比早上轻了一点。
像有个声音在心里推了他一把，轻轻说了一句：
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