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死寂。
数百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死死钉在主席台上那个年轻得不像话的男人身上。
他刚才说什么?
替厂长提交了破产申请?
自己成了工厂最大的债主?
周正豪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响,却足以贯穿整个礼堂的寂静。
“根据相关规定,益丰源食品厂即刻进入破产重组程序。”
“重组后的新公司,将采用股份有限公司的形式。”
股份有限公司?
台下工人们交换着茫然的眼神,这个词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但他们抓住了另一个词。
破产。
这两个字,是悬在每个工人家庭头顶的铡刀。
刘世才的脸从惨白涨成了紫红色,他猛地伸出手指,指着周正豪,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抖动。
“你!你凭什么!”
“这是国家的厂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决定益丰源的死活!”
他几乎是嘶吼,声音都变了调。
周正豪甚至懒得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了旁边的张敬民身上。
张敬民接收到指令,胸膛起伏了一下,从公文包里抓出一沓厚厚的单据。
他走到台前,将那些纸高高举起,面向台下所有工人。
那是一沓沓规格不一的批条,纸张发黄,边角都起了毛边,但上面鲜红的公章和潦草的签名,却无比刺眼。
“同志们,看清楚了!这些,就是刘世才这两年签下的所有借款条!”
张敬民的声音都在发颤,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
“每一笔钱,都说是为了厂子发展!现在,周正豪先生买下了全部的债,他就是我们益丰源最大的债主!”
“按规矩,他有权申请破产重组!”
刘世才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死盯着张敬民手里的那沓纸,那不是批条,那是他的催命符!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信赖的副手,会在所有人的面前,给了他这最狠的一刀!
台下的工人们,也终于看明白了。
所有的恐慌、愤怒、不安,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原来是你!刘世才!是你把厂子给掏空了!”
“王八蛋!还我们的血汗钱!”
“开除他!滚出益丰源!”
人群炸了。
无数人从座位上弹起来,挥舞着拳头,那汇聚起来的怒吼,震得大礼堂的房梁都在嗡嗡作响。
张敬民再次举起话筒,声音盖过了所有杂音。
“下面,全体职工举手表决!”
“同意开除刘世才厂长职务的,请举手!”
唰——!
话音未落,台下瞬间竖起一片黑压压的手臂森林。
没有一丝犹豫。
每一只举起的手,都攥着一份被压抑了太久的怒火。
全票通过。
刘世才身子一软,踉跄了一下,脸上再无半点血色。
他完了。
他怨毒地剜了一眼周正豪,又把目光死死锁在张敬民身上,那眼神恨不得将两人活剥了。
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在几百双愤怒又鄙夷的目光中,这个曾经的土皇帝,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灰溜溜地挤出了大礼堂。
刘世才一走,礼堂内的怒火稍歇,但更深的忧虑迅速浮上每个人的脸。
张敬民快步走到周正豪身边,压低了声音,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周先生,这五十多万的债……您这等于是一个人全背了啊。”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上面查下来,这性质……比刘世才还严重。”
“还有工人们的工资,三个月没发了,大家都等着米下锅呢。”
周正豪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五十多万只是一串数字。
他转过头,看着张敬民。
“张副厂长,你觉得,益丰源下一步,该怎么走?”
张敬民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自己。
他思索了几秒,给出了最稳妥的答案。
“我个人觉得……应该尽快研发几款新产品,饼干、糕点都行,打开关内的市场,先让厂子活下去。”
这是他想了很久的出路。
周正豪不置可否,又问。
“方便面呢?”
“日产能,有多少?”
提到方便面,张敬民的眼睛亮了,语气里透出自豪。
“方便面是我们的王牌!生产线要是满负荷运转,一天一夜,能干出七千包!”
周正豪却只是摇头。
“太少了。”
冰冷的三个字。
这盆冷水,直接浇透了张敬民刚刚燃起的全部热情。
七千包还少?这已经是榨干全厂的极限了!
不等他开口,周正豪继续说道。
“从现在起,你不是副厂长了。”
张敬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这位新来的神仙。
然而,周正豪的下一句话,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我任命你,为益丰源食品公司的总经理。”
“你的第一个任务,不是研发新产品。”
周正豪伸出一根手指。
“想尽一切办法,把方便面的日产能,给我干到一万包。”
“之后,再谈新产品。”
一万包!
张敬民的脑子嗡的一声。
这怎么可能?设备、人手、原料,全都不够!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周正豪看穿了他的想法,又丢出一个重磅炸弹。
“缺原料,你就拿着我的批条,直接去辽阳粮所提。”
“要多少,提多少。”
“钱,我来解决。”
张敬民彻底傻了。
拿着个人批条去粮所提粮?
这位周先生,到底是什么通天的来头?!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无法抑制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看到了光!
看到了益丰源真正起死回生的希望之光!
他猛地挺直了腰杆,对着周正豪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
“周总!您放心!”
“我张敬民就是不吃不睡,也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让您失望!”
周总。
这个称呼,改得无比自然。
“好。”
周正豪点头,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激动过后,作为新任总经理,张敬民立刻想到了现实问题。
他语气变得小心。
“周总,那五十多万的债务……还有,咱们库里还压着十几万的货,饼干、罐头、点心,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好多都快到期了。这要是砸手里,可就又是一笔大亏空啊。”
他愁眉苦脸,觉得这两座大山能压垮任何新公司。
周正豪听到这话,眼底深处却瞬间迸发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临期食品?
还是现货?
这他妈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在别人眼里是即将亏损的烫手山芋,在他眼里,这根本就是即将发往北边,换回一车车真金白银的硬通货!
他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债务,不用你管。”
“你现在立刻去做一件事,把仓库里所有临期食品的种类、数量、生产日期,给我拉一张最详细的清单。”
“要快。”
张敬民虽然一头雾水,不明白新老板为什么对一堆快过期的废品这么上心,但还是立刻立正。
“是!我马上去办!”
看着张敬民带着满腔热血和困惑匆匆离去的背影,周正豪的嘴角,终于勾起一道微不可查的弧度。
那不是十几万的库存。
那是一列即将北上的火车。
满载着财富,正对着冰封的北方大地,发出第一声轰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