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纺织厂的集体宿舍，是这个时代最生动的切片。
一排排斑驳的铁架床，每次翻身都发出沉闷的抗议。
空气里，廉价雪花膏的甜腻，硫磺皂的涩净，还有年轻姑娘们身上洗不掉的汗味，混成了一股独属于八十年代女工宿舍的味道。
傍晚，下工的女工们端着搪瓷饭缸，围坐在一起。
饭缸里的东西十年如一日。
寡淡的水煮大白菜，两个能砸晕人的硬馒头，菜里那几星油花，吝啬得像是谁不小心滴进去的。
然而今天，三号宿舍的气氛不对劲。
林秀云，平日里最闷声不响的农村姑娘，今天却成了例外。
她一阵风似的冲进宿舍，饭缸往桌上重重一放，脸上是两种极端的情绪交织——极度的兴奋和做贼般的神秘。
“姐妹们！看我带了什么宝贝！”
她从怀里，一层层地，解开一个粗布包裹。
同宿舍的王娟正跟碗里煮得发黄的白菜根较劲，闻言，眼皮都懒得抬。
“什么宝贝？厂里发咸菜了？瞧你那点出息。”
“去你的！”林秀云脸一红，将两个用墨水瓶装的酱料，郑重地摆在桌子中央，“瞧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
宿舍里七八个姑娘的目光，齐刷刷被勾了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玻璃瓶洗得透亮，里面的酱料红润油亮，只是看着，就让人的腮帮子开始发酸。
“这是啥呀，秀云？”活泼的李莉第一个凑上来，鼻子用力嗅了嗅，“闻着……好香啊！”
这股香味很野，跟食堂里任何调料都不同，浓烈、复杂，带着一股热辣辣的劲儿，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叫‘绝味辣酱’！”林秀云把苏晚教她的名字喊了出来，胸膛挺得高高的，“就是之前咱们吃的那个凉面的味儿！不，比那个还冲！”
“凉面？！”
这两个字，像点燃了引线，宿舍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就是那个把咱们馋得天天做梦的凉面？”
“天哪！那个味儿，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秀云，你从哪弄的？是那个卖凉面的大姐做的？”
林秀云被众人羡慕的目光包围，小小的虚荣心涨得满满当当。
她清了清嗓子，指着其中一瓶：“这瓶，是苏姐看我人好，送我尝鲜的。”
随即，她又指向另一瓶，声音里透着一股藏不住的炫耀。
“这瓶，是我自己买的！”
“买的？”王娟那带着刺儿的声音又响起来，“多少钱？”
林秀云伸出一根手指。
“一毛？”王娟撇嘴，“那倒不贵。”
“一块！”
林秀云的声音又脆又响。
“什么？！”
王娟的嗓门尖得能刺穿屋顶，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
“一块钱？！林秀云你疯了？一块钱能买十斤大白菜，五斤富强粉！你买一瓶这玩意儿？你家开银行的啊？”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宿舍里瞬间安静了。
是啊，一块钱。
对她们这些月工资三十出头的女工，这是一笔需要盘算很久的开销。
花一块钱买一瓶酱，这简直是败家。
“你……你们不懂！”林秀云被大家看得脸涨得通红，急着证明自己，“这酱，值这个价！苏姐说了，只要一点点，就能让没味的饭菜变得比肉还好吃！”
“吹牛。”王娟一脸不信，“什么酱能比肉香？我看你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我没被骗！”
林秀云的倔脾气上来了。
她看着众人怀疑的眼神，一咬牙，做了一个无比心疼的决定。
她抄起那瓶苏晚送她的辣酱，拔掉了木塞。
“啵”的一声轻响。
一股香气，不，是一股香气的洪流，从窄小的瓶口里悍然冲出，瞬间淹没了整个宿舍！
如果说刚才只是勾人，那现在，这股味道简直是在抢人的魂！
宿舍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停了动作，像被施了定身法，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了一大口。
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震惊和陶醉，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
太香了！
这香气太烈了。是滚油浇上干红辣椒的焦香，是花椒炸开的麻香，还混着十几种压根叫不上名字的香料气，拧成了一股绳，不由分说地往你鼻腔深处钻。
它在公然地、粗暴地挑衅你的味蕾，让你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吃掉它！
“我……我尝尝。”
李莉第一个投降，眼睛亮得吓人，掰了块干硬的馒头，眼巴巴地看着林秀云。
林秀云自己也被这味道刺激得口水直流，见镇住了全场，心里得意极了。
她将瓶身倾斜，用一根筷子头，在瓶口轻轻蘸了一下。
一滴红亮的辣油，裹着细密的酱料，挂在了筷子头上。
她把筷子在李莉的馒头上轻轻一抹，一道艳丽的红，瞬间渗进了馒头苍白的纹理里。
李莉想都没想，把馒头塞进嘴里。
下一秒，她眼睛倏地瞪圆了！
舌尖先是微微一麻，随即，一股滚烫的辣意轰然炸开！
但这辣不呛人，紧跟着，酥麻感从舌尖蔓延到舌根，让人忍不住咂嘴。麻与辣的交缠里，一股浓郁的咸鲜和酱香涌了上来，把那块干巴巴的、毫无味道的馒头，变成了人间绝顶的美味！
“唔！唔唔！”
李莉的嘴被占满了，话都说不出，只能拼命瞪大眼，指着自己的嘴，脸憋得通红。
“怎么样啊？你说话呀！”王娟看得心急火燎。
李莉费力地把馒头咽下去，长长哈出一口热气，双眼冒光，只吼出三个字：
“太！好！吃！了！”
这反应，就是最好的招牌。
“我也要尝！”
“给我来点！”
一瞬间，女工们都疯了，也顾不上矜持，拿着各自的馒头、饭勺，把林秀云围了个水泄不通。
“别抢！都有份！”
林秀云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心里却乐开了花，像个慷慨的女王，用筷子给每个人的馒头上都抹了一点。
小小的宿舍里，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惊叹声。
“我的天！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辣！好辣！但是好过瘾啊！”
“呜呜呜……我以前吃的都是猪食！配上这个酱，水煮白菜都是山珍海味了！”
一个姑娘把辣酱抹在白菜上，寡淡的菜叶瞬间有了灵魂，她吃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另一个，更是奢侈地用筷子头挑了一点酱，拌进白米饭里。
平平无奇的白饭，瞬间油润红亮，香气扑鼻。她只扒了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风卷残云般吃完一整碗，连碗底都用馒头擦得干干净净。
就连之前最不屑的王娟，也在半推半就下，被李莉硬塞了一块。
她只吃了一口，脸上的表情就从不屑，到震惊，再到迷茫，最后，是一种被彻底征服的、复杂到极点的神情。
她没说话。
但她不自觉舔着嘴唇的动作，出卖了她的一切。
一瓶辣酱，在十分钟内，就在这个小宿舍里，掀起了一场味觉的风暴。
那瓶赠品，很快被瓜分干净，连瓶壁上挂着的油花，都被人拿馒头擦了去。
风暴过后，是无尽的空虚和更强烈的渴望。
“秀云……还有吗？”一个姑娘眼巴巴地看着空瓶子。
“没了，就这一瓶……”林秀云也后悔刚才太大方。
“那你买的那瓶呢？卖给我！我给你一块一！”李莉急了。
“不行！那是我自己要吃的！”林秀云赶紧把另一瓶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好秀云！”李莉开始撒娇，“那你再帮我们问问苏姐，还能不能买到？我预订一瓶！不，两瓶！一瓶放宿舍，一瓶寄回家给我妈尝尝！”
“对对对！我也要！秀云，帮我记上！”
“还有我！”
刚才还对一块钱嗤之鼻夷的女工们，此刻像不要钱一样，疯狂预订。
她们彻底被这神仙味道征服了。
只要能再吃到，别说一块钱，一块五她们也认！
这就是“绝味辣酱”的魔力。
它不只是一种调味品，它是在这个贫瘠单调的年代里，最直接、最酣畅淋漓的慰藉。
林秀云看着群情激奋的姐妹们，拿出记账的小本子和铅笔头，像个小干部一样清了清嗓子。
“别急！要买的排队！我一个个记名字！”
李莉第一个冲上去：“李莉，两瓶！”
“张桂芬，一瓶！”
“赵红梅，一瓶！”
林秀云的小本子上，很快记了满满一页。
一直假装不在意的王娟，也悄悄拉了拉李莉的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莉莉，你……你帮我也记一瓶……就写你名字上好了……”
李莉促狭地看了她一眼，故意扬声喊道：“秀云！再给王娟加一瓶！”
王娟的脸“腾”地红到耳根，引来宿舍里一片善意的哄笑。
***
两天后，纺织厂外的小树林。
林秀云像只快乐的鸟，飞奔到苏晚面前。
她献宝似的，将一个沉甸甸的手帕钱袋，和那个记满了名字的小本子，一起交到苏晚手里。
“苏姐！苏姐！你快看！”她声音里全是藏不住的亢奋，“我们宿舍的姐妹都疯了！说你的辣酱是神仙吃的！这是第一批预订，一共十七瓶！钱都在这，一分不少！”
苏晚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十七块钱。
她又翻开那个小本子，看着上面一串串秀气的名字，一股暖流和激动冲上心头。
成功了。
她真的成功了！
她用一种更隐蔽、更聪明的方式，在这个坚硬的世界，撬开了一道缝！
“苏姐，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货啊？姐妹们都等不及了。”林秀云满眼期待。
“后天。”
苏晚将钱和本子收好，然后从口袋里，数出了一块七毛钱，递给林秀云。
“秀云，这是你的。我们说好的，一瓶提成一毛。”
“这么多？！”林秀云看着手里的钱，眼睛都直了。
这快赶上她一个星期的饭钱了！她只是动动嘴皮子，记记名字而已！
“这是你应得的。”苏晚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没有你，我的辣酱一瓶也卖不出去。我们是合伙人。”
“合伙人……”
这个新潮的词，让林秀云的小脸瞬间涨红，心里像喝了蜜。
她用力点头，把钱小心地塞进口袋，拍了拍，感觉自己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
“苏姐你放心！我们宿舍吃完了，我再去别的宿舍推销！咱们厂几百个女工呢！这生意，肯定越做越大！”
看着林秀云充满干劲的背影，苏晚的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真正轻松的笑意。
她低头，看着那个写满名字的本子。
那不再是简单的订单。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重新点燃的星星之火。
她心中明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