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天光下，不见日头，空气沉闷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江亦深没有开自己那辆宝马，而是在写字楼门口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周律师律所的地址时，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个从高档写字楼出来、气质不凡却面色沉郁的年轻男人，选择打车有些奇怪。
江亦深没有理会，只是将车窗降下一条缝隙，让带着湿气的风灌进来，吹拂着他额前垂落的碎发。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写字楼、公园，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纱，失去了往日的色彩。他没有去想苏语然此刻在做什么，是依旧在办公室里生闷气，还是已经若无其事地去处理别的工作。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将这个名为“婚姻”的、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彻底埋葬。
周律师的律所位于市中心一栋颇为气派的甲级写字楼里，环境私密，装修考究，透着专业与严谨。前台小姐显然早已接到通知，礼貌地将他引到一间安静的会客室，并很快送上了温度刚好的茶水。
没过多久，周律师便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他年近四十，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气质沉稳干练。他是江父江志远早年教过的学生，业务能力出众，尤其擅长婚姻家事和商业纠纷，为人正直，这也是江亦深选择委托他的原因。
“亦深，来了。”周律师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文件推到他面前，“这是根据你上午电话里确认的条件，初步拟定的离婚协议，你先仔细看看。”
江亦深道了声谢，接过文件。纸张洁白挺括，黑色的宋体字清晰地罗列着一条条冰冷的条款。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决定着他未来财产归属的文字：
“甲方（江亦深）自愿放弃其持有的‘锦程装饰设计工作室’共计60%的股权，该股权自本协议生效之日起，全部无偿转让予乙方（苏语然）名下…”
目光在这一行停留了一瞬，他仿佛能看到当初和苏语然一起，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熬夜写商业计划书，为了第一个客户奔波碰壁，拿到第一笔可观盈利时两人兴奋地抱在一起……那些共同奋斗的岁月，最终凝结成了这轻飘飘的“自愿放弃”四个字。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舍，视线继续下移。
“甲乙双方婚后共同购置的，位于景月湾小区X栋XXX号的住宅一套，登记于双方名下，现甲方自愿放弃该住宅所有权，产权归乙方单独所有…”
那是他们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他记得每一个角落的布置，记得阳台上前几天他刚浇过水的绿植，记得厨房里他为她熬过无数次汤的砂锅，也记得昨夜被倒进垃圾桶的冷掉的晚餐，和今早那碗为另一个男人煮的养胃粥。心脏像是被细线勒了一下，泛起密密的疼，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登记在甲方名下的宝马牌轿车一辆（车牌号：XXXXX），系婚后购买，为夫妻共同财产，现甲方自愿放弃该车辆所有权，车辆归乙方所有…”
代步工具而已，他并不十分在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关于补偿的条款上：
“鉴于甲方在婚姻存续期间对家庭及共同事业的贡献，乙方同意于本协议正式生效当日，一次性向甲方支付现金补偿共计人民币伍佰万元整（¥5,000,000.00）。自此，双方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一切财产分割完毕，无其他共同财产及债务纠纷。”
五百万。买断他五年的婚姻，买断他在工作室投入的心血才华，买断他那些被视而不见的付出。多么“公道”的价格。
他逐字逐句地看着，确认每一个细节都与他和苏语然达成的口头约定一致，没有陷阱，没有模糊地带。周律师的专业能力毋庸置疑。
当他终于将整份协议看完，合上，轻轻放回桌面时，一直沉默观察着他的周律师开口了。他的语气带着长辈式的关切，以及专业人士的不赞同：
“亦深，”周律师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而诚恳，“这份协议，从法律和公平角度而言，对你非常不利。你放弃的这些资产，尤其是锦程工作室的股份，按照目前的市场估值和你的贡献度，远远不止这个数。这五百万，连你应得份额的零头都不到。我知道你可能是想尽快了断，但……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哪怕适当提高一些补偿数额，或者保留部分股份，都是完全合理且有法律依据的。这样草率地签字，你未来的生活和发展……”
周律师没有把话说完，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他见过太多在离婚时为了争夺财产撕破脸的夫妻，像江亦深这样几乎“净身出户”的，少之又少，尤其是在他明显占据道德和贡献优势的情况下。
江亦深安静地听完周律师的劝告，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他当然知道这五百万不公平，也知道自己完全有资格争取更多。但是，争什么呢？与苏语然为了几个百分点、几百万对簿公堂，互相揭短，将她那些忽视和偏袒摆在台面上，让外人看尽笑话？还是继续纠缠在这段早已腐烂的关系里，消耗所剩无几的心力和时间？
他累了。
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让他对这一切身外之物，都失去了争夺的兴趣和力气。他只想尽快挣脱这个让他窒息的枷锁，哪怕代价是付出他曾经视若珍宝的事业基础和一半身家。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周律师，眼神里是一片沉寂的、不容动摇的坚定。他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决绝：
“周律师，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已经决定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协议封面上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上，“这些钱，这些股份，房子，车子……都是身外之物。没必要再争了。我现在只想尽快解脱，越快越好。只要她能签字，只要能顺利离婚，这些条件，我接受。”
“解脱”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和释然。周律师看着他眼中那片荒芜的平静，知道再多的劝说都是徒劳。这个年轻人，是铁了心要用巨大的物质牺牲，去换取心灵的自由。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劝阻。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支昂贵的钢笔，拔掉笔帽，递到江亦深面前：“既然你意已决，那……就在这里签字吧。甲方，右下角。”
江亦深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笔尖悬在纸张上方，那个需要他签下名字的地方，一片空白，等待着最终的落笔。
他没有丝毫犹豫。
手腕稳定地落下，笔尖接触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江亦深”。三个字，一笔一划，清晰，有力，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笔锋，与他此刻内心的决绝相互映照。
写完最后一笔，他轻轻将笔搁在一旁。那个名字，如同一个正式的、冰冷的句号，落在了这份标志着一段关系终结的文件上，也落在了他五年婚姻的终点。
他看着墨迹未干的名字，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痛彻心扉，也没有解脱后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的虚无感。
结束了。
或者说，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