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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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目光所及,满地狼藉。
空气里浮动着男女欢好后散不尽的石楠花味。
女子的赤色鸳鸯肚兜还被惊恐回头的沈泽成叼在嘴里。
他们身下的一张软塌,还在吱呀吱呀地摇晃。
在场的女客们个个拿透光的纱巾挡住了脸。
男客们摸着鼻子,看得两眼放光。
大伙心领神会地挑挑眉,没一个人说话。
沈敬山快气疯了,随手抓起墙上的沈家老祖宗留下的红缨枪。
一枪抡在了沈泽成的屁股蛋子上。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起身!”
沈泽成像一只丧家之犬,抱着怀里的女子四处闪躲,被亲爹抽打得嗷嗷叫唤。
在场的人个个睁大了眼睛,这种大热闹轻易可见不着!
那女子顶着沈泽成的亵裤,扎在他怀里,死死遮住了自己的脸。
沈敬山抡起长枪,勇猛地简直要杀人!
一枪一枪地扎下去,直把沈泽成扎得浑身是血。
眼瞧着好好的一个新科进士要被扎死。
吏部的郑大人赶忙过来打圆场。
“行了行了!少年风流,哪能真打死他,到底是朝廷的人才嘛。”
沈敬山就坡下驴,顺势把手里的长枪一扔。
对着对上狠狠“啐”了一口,以示自己家风严谨。
“要不是郑大人求情,我今日非打死你这个畜生!”
郑大人笑了两声。
“如今沈公子也中了进士,不日就有官身,只要他夫人允准,纳一房妾侍也不要紧嘛。”
“沈少夫人呢?”
众人齐刷刷往外看来。
我还跪在翠竹院外,一脸茫然。
“夫君说我不能随便进书房……”
众人同情中带着讥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忍不住窃窃私语。
“做出一副用功读书的做派,不让正头娘子进来,怕是发现娘子打扰他偷人吧?”
“害!读书人的偷人叫什么偷人!那叫偷香窃玉!哈哈哈哈!”
“还什么正人君子,我看还不如郑家那群吃喝嫖赌的呢!好歹人家堂堂正正啊!”
郑大人亲自叫人把我请了进去。
“沈少夫人,本官想做主为你夫纳一房妾室,你可允准?”
我躬身下拜。
“大人抬爱,妾身自当遵从。”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便是大人不提,妾身也该为夫君早寻良家女才是。”
众宾客不禁对我交口称赞。
“瞧瞧人家娘子,当真贤良!”
“夫人如此贤良貌美,沈兄还……哎呦,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吴氏被这桩事气的压根直咬。
上前一巴掌拍在儿子脊背上。
“你还不把这贱人放下来,给郑大人磕头谢恩!”
沈泽成面色焦黄,嘴巴长了张,把怀里的女子抱得更紧了。
“就……就不劳郑大人了吧,纳妾的事,我……我……”
沈敬山恼了,吹胡子瞪眼,上前一步,扯破烂一样,一把攥住攀在沈泽成身上女子的腕子,生生把她扯了下来。
顺手一巴掌抽在了那女子的脸上。
“你个不识抬举的小贱人!”
“什么货色敢这般拿乔?”
亵裤被打落在地。
苏婉月那张头上还带着守孝的白花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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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丽的脸和光溜溜的身子,明明白白地让所有人都瞧了个干净。
郑大人清了清嗓子,尽量不往苏婉月身上看。
“咳!瞧着也是个小美人嘛!给新科进士当妾也算配得上,本官就做主了,即日就行妾礼给主母敬茶入府如何?”
他笑吟吟地,尽量摆出一副喜庆的样子。
在场的所有人却鸦雀无声。
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场面一时半会陷入一种难言的死寂。
郑大人官居三品,在朝中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还从来没有被人晾着撅过面子。
一时也有些不悦了起来。
“什么意思?本官做主给你们纳妾,你们沈家还觉得委屈了不成?”
“难不成本官本没有这样面子,沈进士做出此等淫乱之事,还要圣上亲自给你赐婚不成?”
沈泽成脸色涨得通红。
“不,不……大人,在下绝非那个意思……是……是……”
他吭吭哧哧了半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公爹的死对头郑大盛拉长了嗓子眼。
“哎呦喂!老沈呀!你儿子真出息!”
“我们郑家吃喝嫖赌那也是出去嫖,你们家倒是会省钱,怪不得日子过得红火!”
“合着你儿子他娘的跟自己的寡嫂勾搭成奸啊!”
这话一出,沈家所有的族亲都垂着脑袋,一言难尽地抬不起头。
跟沈家原没有什么来往的郑大人,人当场就懵了。
“什么?这女子是谁?”
“我的大人哎,这是进士爷已故大哥的遗孀!他大哥死了还不足百日呢!”
郑大人原本游刃有余的脸色瞬间龟裂。
被人愚弄的羞恼瞬间爬上脑门。
咬着银牙瞧着跪在地上沈泽成。
那他给这畜生说的这些好话算什么?
明日这事传出去,他不得被同僚笑掉大牙?
然而还未等郑大人反应。
“你们沈家欺人太甚!”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撕破混乱。
苏婉月她爹苏茂才冲了出来,跪下就嚎。
“沈泽成!你这个衣冠禽兽!读书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定是你!是你逼奸寡嫂!我苦命的女儿啊!”
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涕泪横流。
“郑大人您明鉴啊!我世代书香,清清白白!我那可怜的女儿,本分守节,冰清玉洁!谁知……谁知竟遭此奇耻大辱!”
“被这披着人皮的畜生玷污了身子!污了我苏家门楣啊!”
苏茂才一把扯过苏婉月。
“当初你夫君去时,爹就该狠下心让你一头撞死在棺木上!干干净净地随他去了!好过如今被这等畜生糟践!”
“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净!”
沈泽成眼珠子瞪得老大。
脸上是巨大的冤屈和难以置信的愤怒。
“嫂子,嫂子你说句话啊!”
沈婉月一直死死低着头,乌发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
裹着被子不住地发抖,只一味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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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茂才!你这黑了心肝的老杀才!放你娘的狗臭屁!”
吴氏双目赤红,几步就冲到了苏茂才面前。
“定是你女儿自甘下贱没了男人,主动勾搭我二儿子!”
“我呸!我没说你女儿是克夫命!晦气的克死我家长子已然是给你留脸了!”
“我儿泽成,堂堂新科进士!前程似锦!我儿媳妇玉书如花似玉!他会看得上你女儿那残花败柳?”
“要不是你家这下作无耻的狐狸精蓄意勾引,我儿子怎么会着了道?”
“别是给我儿下了什么不干不净的药吧!”
苏茂才被骂得浑身哆嗦。
“泼妇!粗鄙!分明是你儿子仗势欺人,禽兽不如!家就是藏污纳垢的贼窝!”
场面乱作一团。
苏婉月的爹和沈家父母对着骂街。
我冷漠地看着,拿帕子掩着嘴角,拼命忍着不笑出来。
旁边的沈采薇已经哭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这个待嫁女的名声算完蛋了。
没有一家高门显贵愿意要这等名声糟烂的人家的闺女。
略微有头有脸的人家,也不会看上她。
那她还有什么人可嫁?
难不成要去嫁那贩夫走卒吗?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
比起我上辈子流的血,可少多了。
苏婉月也在哭,且哭得越发大声。
众人饶有兴致地瞧着她。
只见苏婉月嘴唇哆嗦了一下。
“是他!”
“是沈泽成……他,他仗着中了进士,以后就是官身了……强迫,强迫我!”
“呜呜呜,我一个寡妇,我……沈泽成说,我要是不从,他便报复我爹娘啊!”
苏婉月说着,整个人扑倒在了郑大人面前。
“大人!妾身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她哭得肝肠寸断,字字泣血。
声声控诉,让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所有的罪孽,都精准无比地泼到了沈泽成一个人身上!
沈泽成只觉天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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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竟是这么回事?”
“仗着自己是官身了,就逼迫寡嫂?真是禽兽不如!”
“此等人做了官,天底下的百姓可是要倒大霉的!”
“秦大人家的千金多好的女子,竟不幸给这种人当了娘子,真是……”
沈泽成怒火中烧,全然忘了之前和苏婉月的柔情蜜意。
“你撒谎!”
踉跄着扑向还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苏婉月!
嘶吼出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苏婉月的骨头。
“分明是你说,大哥没了,你没个孩子活不下去?”
“分明是你求我的!”
沈泽成疯狂地摇晃着苏婉月,大抵是想把她这副楚楚可怜的面具。
苏婉月发出惊恐万分的尖叫。
她泪如泉涌,把自己蜷缩起来。
嘴唇哆嗦着,来来回回重复那几个字。
“求求你……放过我吧……”
任谁看了,都觉得她柔弱无助、饱受欺凌。
人群里把沈泽成骂得更狠了。
吴氏又急又气,扬起带着风声巴掌,狠狠朝着苏婉月那张我见犹怜的脸扇去!
“贱人!我撕了你这张骗人的嘴!”
“你这克夫败家的扫把星!狐狸精!我打死你个丧门星!”
苏婉月眼看着巴掌要落下,不闪不躲。
耿着脖子,双手死死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嗓子眼里扯出一声尖叫。
“娘!您打死我吧!”
“要不是我腹中怀着夫君的孩子,早就在夫君没了的那一刻就殉情了!”
“如今我被逼迫坏了身子,是没脸见夫君了,干脆去死好了!”
空气里安静了一瞬。
吴氏的巴掌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苏婉月捂着脸哭喊。
“夫君去后不久我就发现,我有了夫君的血脉!有了沈家的香火!”
“我不敢说,我怕说出来,有人容不下他!”
“呜呜呜!本想等月份再大些,稳当了,再禀告公婆。谁知道,谁知道今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依旧死死护着肚子。
吴氏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
用一种近乎惶恐、小心翼翼的姿态,想去碰触苏婉月的肚子。
“这……”
吴氏眼皮颤了颤,皱着眉头去看沈泽成。
“泽成啊!你也太混蛋了,你嫂子都有了,你怎么……”
“啪!”
沈敬山一巴掌打在昏了头的老妻脸上。
“你疯了!无赖自己儿子!”
“谁知道这贱人是不是有孕?纵然有孕,谁知道是不是老大的孩子?”
活了两辈子直到今天,我才闹明白苏婉月为什么一定要勾搭沈泽成。
合着肚子里怀上了?
他不勾搭沈泽成,怎么皆是腹中的孽种呢?
毕竟沈泽成的大哥沈泽云,根本就不能生!
哈哈哈哈哈!
这场戏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热闹。
9
“遗腹子?”
沈泽成猛地嘶吼出声!
整个人像个疯子一样冲过来,一脚踹在了苏婉月身上。
满屋子的人都看着这位光着屁股的新科进士。
听闻寡嫂有孕,当场殴打。
十有八九是信了苏婉月说的,有人容不下她的孩子。
更确信了沈泽成逼迫寡嫂。
“放屁!我大哥他根本不能生!”
这句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嫁进来三年未有身孕。大哥怜惜你,疑心是自己的问题,让我陪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去的回春堂!”
沈泽成声音都喊得沙哑。
“回春堂的大夫确诊!我大哥是天生精元亏损!此生都会无嗣!”
他说着话,一只手猛然指向角落里的我。
“玉书!当日你也跟去了!你大夫是不是这样说的?”
看着他这边再无半点端方,眼里只有疯狂的样子。
我心里只觉得好笑。
沈泽成害我至此,我凭什么要帮他证明呢?
沈家的水当然是越混越好,塌了天我才安心呢!
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
像是受不住这接连的打击,整个人身子一歪,晕倒在了我娘怀里。
苏婉月原本被戳穿了心里还害怕。
一听沈泽成这蠢货说出她那死鬼夫君是包裹严实了才去看的病。
当即便放心了下来。
“小叔子,你怎么也不该为了逼死我们母子,连你大哥的男人的名声都污蔑啊!”
苏茂才更是跳起来骂街。
“你这事造谣!想杀人灭口啊!要杀我女儿!杀我外孙!”
“老匹夫!你女儿才是毒妇!”吴氏唾沫横飞。
沈敬山更是薅住苏茂才的衣领,往他身上挥拳头。
厅堂彻底乱了!
哭嚎、怒骂、撕扯!
桌椅翻倒!满地都是杯盘狼藉!
郑大人霍然起身,脸黑如锅底!眼中怒火滔天!
骂了一句:“乌烟瘴气!不知廉耻!荒唐透顶!”
一把抓起桌上沈家早先奉上的厚厚红封,狠狠砸在沈家人脸上!
“你们沈家的家风!本官今日算是开了眼!”
“日后,你们沈家,哼!好自为之!”
在这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钢刀,彻底堵死了沈家的青云路!
郑大人甩了甩衣袖,根本不管沈家人在后面如何的哭嚎哀求,大踏步出了沈家的门。
满院子的宾客看足了热闹。
我所在我娘怀里,轻轻在她耳边低语。
我娘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便点点头下定了决心。
由着她带来的丫鬟婆子把我扶进马车里。
冷脸对着沈家众人撂下了几句话。
“我们秦家家风严谨,实在没法把个女儿扔在你们这种肮脏的人家。今日我便把女儿带回去了,我家老爷会写一封和离书,呈交衙门,咱们两家好聚好散吧!”
沈家人急了。
郑大人那边的路子走不通。
沈泽成能指望的只有我们家这么一个岳家。
可谁曾想,如今这个岳父家如今也要跟他们断绝关系。
吴氏跟着我娘身后直追。
为娘像避开瘟疫,上车决绝而去。
临行前,听见沈府里面传来一声苏婉月痛苦的呻吟声。
紧接着是苏茂才的怒骂。
“沈泽成!你个没良心的狗杂种!你敢踹我女儿的肚子!哎呦!我的外孙呦!怎么好端端的滑胎了!血!好多血!我要去衙门搞你们逼奸不成,残害人命!”
10
听说苏茂才当日当真写了状子,呈递给了京都衙门。
苏茂才考了一辈子,却屡试不第。
每次只说自己命不好。
一辈子都做梦扬名立万。
根本不会放过这个时机。
一篇文章洋洋洒洒,竟真把自家女儿写得比窦娥还冤。
因着此事被告人为新科进士,京都衙门不敢擅作主张。
便上报给了上级衙门。
这事后来层层上报,竟上达天听,送到了陛下的龙书案上。
当今陛下素来重规矩,闻听此事,当即大怒。
对沈泽成此等混账,下令州府衙门一经查实,从严处理。
官差浩浩荡荡地闯进了沈家。
官府因沈泽成德行有亏,逼死寡嫂,诬陷亲族,扰乱公序,功名革除,永不叙用。
脊杖八十,枷号示众三日。
原本不用判得这般重,是因为苏婉月上吊了。
此事出了人命,便更重了些。
至于苏婉月是自己没脸见人上的吊。
还是被苏茂才活生生的逼死,那就不得而知了。
沈泽成被抽得皮开肉绽,蜷在木笼里,在太阳底下炙烤。
无数的烂菜叶、臭鸡蛋砸在他身上,整个人比乞丐还脏。
那八十庭杖之后,他的两条腿全废了,以后回去也只能瘫在床上,残喘苟活了。
沈敬山一夜白头,咳血卧床。
吴氏则是而癫狂时而呆滞,没过多久就成个疯子。
我回了娘家,好在爹娘疼我。
和离文书干净利落。
只是这事在我心中还不算完。
我让人去打听沈采薇。
总要在让她付出代价,才算是真正报了仇。
丫鬟一听我让打听的是沈采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家败得透透的!她那黑心肝的爹娘,为了最后捞一笔银子填债,转头就把亲闺女卖进了城西最下等的窑子里。”
“她倒真有点本事!仗着几分姿色,识几个字,装腔作势,竟真攀上了一个路过的恩客!”
“哄得那老色鬼晕头转向,给她赎身!要带回去做第八房小妾呢!”
我蹙了蹙眉。
去给人当小妾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
既然重活一场,就该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你去想法子把她买回来。”
丫鬟摆了摆手。
“小姐为难奴婢了,那老头子的正头娘子!手段狠辣!在成惩治家里的姬妾了。”
“她也是命不好,从窑子里赎出来的最低贱,一进人家家的门,便吊在了府门前那棵老槐树上以儆效尤!死了三天才准人收尸!一卷破席子丢去了乱葬岗!”
沈家还真是一脉相承。
沈采薇为了自保,明明听见苏婉月主动勾引。
愣是没跳出来为亲兄长说一句话。
沈泽成明知道亲妹子无故被虐待至死,怕再惹官司。
愣是没去帮沈采薇去衙门讨个公道。
后来我跟着外放的父亲去了南方。
江南水患,灾民遍地。
我脱下绫罗,换上布衣。
跟随父亲的脚步,开粥棚,施汤药,虽然每日忙碌。
却觉得人生从没如此充实过。
母亲说我晒黑了些,眼神却亮得出奇,瞧着是好!
后来父母劝我沈家那人已是尘泥。
说大好年华,莫要因噎废食。
总想看着我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我望着育婴堂那些在此次水灾里丧失父母的孩子。
我的天地,早已不在那四方宅院之内。
或许有一天,缘分真的来了,我也不会拒绝。
只不过眼下,我想好好看看这万里河山、广袤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