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的“记过”威胁像块石头，在陈野心里沉了三天。这三天里，他没再逃学，按时上课，按时交作业，只是话更少了，后背的红痕褪成了浅褐色，像贴在皮肤上的旧伤疤。
晓梅还是每天给他带橘子糖，放在他的桌角，用课本挡着，像做什么秘密交易。他没再拒绝，把糖纸叠成小船，塞进铅笔盒——已经攒了五只，并排躺着，像一队要起航的船队。
周四下午的班会课，王老师抱着一摞档案袋走进教室，地中海发型上沾着的粉笔灰比平时更多。他把档案袋往讲台上一摔，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前排女生缩了缩脖子。
“今天不讲课，”王老师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陈野身上，像探照灯，“说说陈野同学上周顶撞老师的事。”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麻雀叫。陈野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袖口，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纹。
“王老师，陈野已经知道错了。”晓梅突然站起来，声音有点发颤，“他这几天作业都写得很认真，数学小测还考了全班第一。”
“考第一就能顶撞老师？”王老师冷笑一声，拿起最上面的档案袋，“我已经把情况报到教务处了。按规定，顶撞老师、目无尊长，至少记大过。这档案跟着你们一辈子，将来考学、找工作，都是污点。”
他顿了顿，故意放慢语速：“当然，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陈野，你现在给我认个错，写份三千字的检讨，在全班念一遍，我就去跟教务处说情，这事就算了了。”
全班的目光都聚在陈野身上，有同情，有好奇，还有几个男生带着看好戏的笑。阿武在后排踢了踢他的凳子，用口型说：“认了吧，不值当。”
陈野慢慢抬起头，后背的旧伤好像又开始疼了。他看着王老师胸前的“优秀教师”奖章，突然想起那天在废品站，李叔说的“人不能自己把自己当垃圾”。
“我没错。”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在教室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王老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错。”陈野站起身，课桌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响，“我只是说了实话，为什么要认错？”
“你还敢犟！”王老师抓起档案袋，砸在陈野桌上，档案袋散开，露出里面的表格，“你爸昨天来学校了，给我递烟、说好话，求我饶了你！你现在是打你爸的脸！”
陈野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泛白。他想起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母亲偷偷塞给他的布包，喉咙突然发紧。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他一字一顿地说，“他认错，不代表我错了。”
“反了！反了天了！”王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你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这个学你别上了！”
陈野没动。他弯腰，捡起散落的表格，一张张叠好，放进档案袋。然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笔，又掏出晓梅给的那个笔记本——就是她帮他补作业的那个。
“我写检讨。”他说。
王老师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他会突然服软。全班也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麻雀都不叫了。
陈野翻开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标题：《检讨》。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王老师抱着胳膊，一脸得意，好像胜券在握。晓梅在旁边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焦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陈野的笔尖顿了顿，然后开始写。他写得很快，字迹龙飞凤舞，和平时的工整判若两人。粉笔灰从天花板上飘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像一层薄薄的雪。
“写好了。”
十分钟后，陈野把笔记本递给王老师。王老师接过，刚看了两行，脸色就变了——不是生气，是错愕，然后是铁青。
他把笔记本往讲台上一摔，页面摊开，全班都看见了上面的字：
“我检讨。
检讨我不该说实话——王老师拿回扣是真的，可我说了，就成了顶撞。
检讨我不该太聪明——能解出他不会的题，就成了歪门邪道。
检讨我不该生在这个家——我爸是临时工，我就该被当成废品。
但我最该检讨的是：我以为学校是教做人的地方，原来不是。
这里只教听话。
所以，这学，我不上了。”
教室里死一般的静。
陈野看着王老师气得发抖的手，又看了看晓梅通红的眼睛，突然觉得心里那块石头落地了。他背上书包，转身往门口走。书包很轻，里面只有几本课本，还有那五只橘子糖纸叠的小船。
“陈野！”晓梅突然喊他，声音带着哭腔。
他停下脚步，没回头。
“你的笔记本！”晓梅抓起他落在桌上的数学笔记本，就是那本画着小熊、记着公式的，追了出来。
走廊里，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晓梅把笔记本塞进他手里，指尖冰凉。
“这个你拿着。”她的眼泪掉在笔记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里面有我的电话，到了春城……要是……要是想回来，就打给我。”
陈野捏着笔记本，封面还带着她的温度。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对不起”，比如“再见”，但最终只是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走出教学楼时，下课铃响了。学生们涌出来，吵吵嚷嚷的，没人注意这个背着书包、低着头的少年。操场上，阿武站在篮球架下，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朝他挥了挥手。
陈野也挥了挥手，走出校门。
门口的老槐树下，李叔蹲在那里捆纸壳子，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走了？”
“嗯。”陈野说。
“去哪？”
“春城。”
李叔点点头，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有一根烟，递给陈野：“拿着吧，路上抽。”
陈野没接烟，接过了他手里的铁丝——李叔正用它捆纸壳子。他蹲下来，帮李叔把最后一摞纸壳子捆好，铁丝勒进手里，有点疼，却很踏实。
“叔，”他说，“这些纸壳子，捆在一起就不是垃圾了，对吗？”
李叔愣了愣，然后嗬嗬地笑：“对，对喽。”
陈野站起身，背上书包，往镇口的方向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远方的路。他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本，晓梅的眼泪晕开的那片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他不知道春城有什么在等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逃兵。
他只知道，那满教室的粉笔灰，他再也不想闻了。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