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暮色四合,南府后花园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暖融融的。南宁却像只被关久了的小兽,烦躁地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踱来踱去。窗外,隐约能听到远处街巷传来的喧闹声,夹杂着零星的爆竹脆响,撩拨得她心痒难耐。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酒酿圆子,她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唉……”她猛地扑到窗边的软榻上,把脸埋进绣着缠枝莲的锦缎靠枕里,声音闷闷的,“娘亲,这都第几碗圆子了?我真的吃不下了……好闷啊……”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浓浓的撒娇和怨念。
刘子玉正坐在灯下绣着一方帕子,闻言抬起头,看着女儿那副蔫头耷脑、生无可恋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她放下针线,温声劝道:“宁儿乖,外面人多杂乱,龙蛇混杂的。你前些日子才落了水,身子骨还没好利索,万一再被冲撞了可如何是好?在家赏月吃元宵,清清静静的多好。” 她指了指窗外庭院里挂起的几盏精巧的走马灯,“你看,你爹特意让人挂的灯,多漂亮。”
南宁顺着母亲的手指看去,那几盏灯确实精巧,在夜色里悠悠转着,映出花鸟虫鱼的影子。可这点安静的美,哪里比得上朱雀大街那人山人海、灯火如昼、百戏杂耍、香气四溢的盛况?她仿佛已经闻到了烤羊肉串的焦香、糖炒栗子的甜腻、炸臭豆腐那霸道的气息……光是想想,口水就在疯狂分泌!
“娘亲……”南宁从软榻上爬起来,蹭到刘子玉身边,抱着她的胳膊摇晃,使出浑身解数撒娇,“我就去看一小会儿,真的!就一小会儿!保证紧紧跟着人,不乱跑!戴好帷帽!让青杏和红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好不好嘛?求您了娘亲……” 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努力装出最可怜巴巴的表情。
刘子玉看着女儿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渴望,心早就软了一半。可一想到外头的混乱和女儿上次落水的惊险,那点松动又立刻被担忧压了回去。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南宁的手背:“宁儿,不是娘心狠。你爹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好生在家待着。万一……万一再出点岔子,娘怎么跟你爹交代?听话,啊?”
最后的希望破灭。南宁哀嚎一声,像被抽了骨头似的又瘫回软榻上,用靠枕捂住脸,只留一双写满“生无可恋”的眼睛露在外面,幽幽地望着窗棂外那轮越来越亮的圆月。自由啊……她的灯会!她的小吃!她的烟火气!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幼猫叫唤般的“喵~呜~”。
南宁和刘子玉同时一怔。南府后院从不养猫。
南宁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猜测瞬间涌上心头!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
只见暖阁窗外那株枝干遒劲的老梅树下,一个披着深色斗篷的娇小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张望。月光和檐下灯笼的光晕勾勒出她熟悉的轮廓——齐乐愉!
乐愉看见南宁露头,立刻兴奋地拼命挥手,又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院墙的方向,又指了指外面,最后双手合十做祈求状,小脸上满是急切和雀跃。
南宁的心脏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攫住!她猛地回头看向母亲,刘子玉也正疑惑地看向窗外:“宁儿,外面是什么声音?”
“啊?没……没什么声音啊娘亲?”南宁立刻装傻,心跳如擂鼓,脸上却努力挤出无辜的笑容,“许是……许是风吹树枝的声音?娘亲,我……我突然有点困了,想早点歇息了!” 她说着,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
刘子玉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外平静的梅树,最终只当是女儿闹脾气累了,便点点头:“也好,今日是累了,早些歇着吧。娘就在隔壁,有事唤我。” 她起身,又嘱咐了值夜的丫鬟青杏几句,才带着一丝不放心离开了暖阁。
门一关上,确认母亲的脚步声远去,南宁立刻像只被点燃的炮仗,原地蹦了起来!她飞快地扑到窗边,对着树下的乐愉拼命点头,无声地用口型说:“等我!”
她动作麻利得像阵风。扯下身上那件过于显眼的藕荷色外衫,飞快地套上一件最素净的月白色旧棉袄,头发打散,用一根最普通的深色发带绑了个最简单的辫子垂在脑后。想了想,又从妆匣最底层摸出一个刘子玉给她备着、却从未用过的轻纱帷帽塞进袖袋里。
“青杏!红樱!”南宁压低声音唤道。
两个贴身丫鬟一直守在门外,闻言推门进来,看到小姐这副打扮,都吓了一跳:“小姐?您这是……”前几天刘子玉总觉得得女儿落水绿萝没有尽心护主,找了个理由放到外院打扫了。
“嘘——”南宁竖起手指,眼神亮得惊人,“乐愉郡主在外面接应我!我就出去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去看一眼灯会就回来!你们俩,帮我打掩护!”
青杏和红樱面面相觑,脸都白了:“小姐!这……这不行啊!夫人知道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们不说,娘亲不会知道的!”南宁双手合十,学着乐愉的样子,可怜巴巴地哀求,“好青杏,好红樱,求求你们了!我就出去透口气,憋死我了!我保证戴好帷帽,紧紧跟着郡主,绝不乱跑!回来给你们带最好吃的糖画和炸玉兰片!”
两个丫鬟看着自家小姐那快要哭出来的渴望眼神,又想想她这些日子确实被拘得狠了,心一软,一横,咬牙点了点头。青杏迅速走到窗边,替南宁小心地推开窗户,红樱则紧张地走到门边放风。
南宁像只灵巧的狸猫,手一撑窗台,利落地翻了出去,落地无声。乐愉立刻从树影里窜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闪烁着冒险的兴奋光芒。
“走!”乐愉低声道,拉着南宁熟门熟路地沿着墙根阴影,避过巡夜的家丁,溜到南府后花园一处偏僻的角门。这门平日少开,只挂着个简单的门栓。乐愉显然早有准备,摸出一根细铁丝,三两下就拨开了门栓。
“吱呀——”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外面自由而清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远处隐约的喧嚣和烟火气。
南宁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灯火温暖、却如牢笼般的家宅,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但立刻被更强烈的兴奋淹没。
“自由了!”她无声地欢呼,和乐愉一起,飞快地闪身而出,融入墙外的夜色里。角门被轻轻合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踏入朱雀大街的范围,仿佛瞬间从寂静的深潭跃入了沸腾的熔炉!震耳欲聋的声浪和炫目的光华扑面而来,瞬间将人裹挟进去。
南宁站在街口,望着眼前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头的璀璨灯海,震撼得几乎忘记了呼吸。巨大的鳌山灯矗立中央,彩绸飞舞,瑞兽奔腾,万千灯火汇聚成流动的光之海洋。两侧商铺檐下,挂满了形态各异的花灯:憨态可掬的兔儿灯滴溜溜转着,威风凛凛的走马灯上演着沙场点兵,玲珑剔透的荷花灯映着粉嫩的花瓣,栩栩如生的鱼灯虾灯仿佛要跃入水中……灯影摇曳,将一张张仰起的、带着惊叹和喜悦的笑脸映照得光怪陆离。
人!全是人!摩肩接踵,挥汗如雨。叫卖声、吆喝声、猜灯谜的喝彩声、孩子的嬉闹声、小贩敲打梆子的清脆声响、远处戏台传来的锣鼓丝竹……无数种声音交织混杂,形成一股巨大、喧嚣、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洪流!
而最让南宁瞬间“复活”的,是那弥漫在空气中、霸道地勾引着五脏庙的、属于市井的、活色生香的——吃食气息!
“刚出锅的——油炸玉兰片——又香又脆嘞!”
“冰糖葫芦——酸酸甜甜——不甜不要钱!”
“热乎的——桂花酒酿圆子——暖身暖心!”
“蟹黄汤包——皮薄馅大——一口鲜掉眉毛!”
“咸香酥脆——萝卜丝饼——走过路过莫错过!”
“秘制酱料——铁板鱿鱼——香飘十里嘞!”
各种吆喝此起彼伏,伴随着油脂在热锅里滋啦作响的欢快声音、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白雾和米面甜香、烤炉里炭火炙烤肉串散发的焦香……每一种气味都像一只无形的小手,精准地挠在南宁的心尖上、胃袋里!她感觉自己像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眼睛完全不够用了!
“哇!乐愉!你看那个!”南宁激动地扯着乐愉的袖子,指着不远处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摊子,金黄色的面糊在滚烫的油锅里迅速膨胀成一个个圆滚滚、胖乎乎的金球,散发出诱人的甜香,“是炸鲜奶球!天啊!好香!”
“还有那个!那个!”不等乐愉回答,她又指向另一个摊子,透明的糖浆在灯火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小贩灵巧地用勺子舀起糖浆,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飞快地勾勒出飞禽走兽的轮廓,“是糖画!我想要那个凤凰的!”
乐愉也被这热闹非凡的景象和琳琅满目的小吃迷花了眼,兴奋地点头:“好好好!都买!宁姐姐,我们先去排那个炸鲜奶球的队!人太多了!”
两个小姑娘像两条灵活的小鱼,在人潮的缝隙里奋力向前游动。好不容易挤到炸鲜奶球的摊子前,看着油锅里翻滚的金球,闻着那浓郁的奶香和甜香,南宁只觉得口水疯狂分泌。
“老板!来两份!一份多撒糖霜!”南宁迫不及待地喊道。
“好嘞!姑娘稍等!”老板麻利地用长长的竹筷夹起炸得金黄酥脆的鲜奶球,控了控油,放进油纸袋里,又豪气地撒上厚厚一层雪白的糖霜。
热乎乎的油纸袋递到手里,那滚烫的温度和诱人的香气让南宁幸福得眯起了眼。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顾不得烫,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咔嚓!”酥脆的外皮应声而裂,滚烫、细腻、滑嫩、带着浓郁奶香的白色内馅瞬间涌入口腔,混合着糖霜的清甜,在舌尖爆炸开来!南宁满足地喟叹一声:“唔……太好吃了!乐愉你快尝尝!”
乐愉也学着她的样子咬了一口,瞬间被这新奇又美味的口感征服,眼睛瞪得溜圆:“哇!真的好好吃!”
两人捧着油纸袋,一边呼呼吹着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啃着滚烫的鲜奶球,幸福得原地直跺脚。糖霜沾了一点在南宁的鼻尖上,她也浑然不觉。
刚解决掉一个鲜奶球,南宁的目光又被隔壁飘来的霸道香气吸引。“好香!是烤羊肉串!”她拉着乐愉循着味儿挤过去。只见一个炭火正旺的烤架前,彪悍的西域胡人打扮的摊主正熟练地翻动着大把的肉串,肥瘦相间的羊肉块被烤得滋滋冒油,油脂滴落在炭火上,腾起一阵带着焦香的烟雾。红亮的辣椒面、棕褐的孜然粉、白色的盐粒,随着摊主有力的手腕,均匀地洒落在肉串上。
“老板!十串!多放辣!多放孜然!”南宁豪气干云地喊道。
很快,一大把烤得焦香四溢、滋滋作响的肉串递到了南宁手里。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串,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块。
滚烫!鲜嫩!丰腴的油脂在口中爆开,混合着羊肉特有的鲜美,孜然的异域风情和辣椒面的灼热刺激瞬间点燃了味蕾!南宁被烫得嘶嘶吸气,却舍不得吐出来,一边跺脚一边含糊地赞叹:“嘶……好烫!好……好好吃!太香了!乐愉,快!”
乐愉也被这粗犷的美味吸引,学着南宁的样子,咬下一块肉,瞬间被征服。
正当南宁被不远处一个卖“蟹壳黄”烧饼的摊子吸引,拉着乐愉准备再次发起冲锋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惊讶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人声,清晰地在她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我们永乐郡主吗?还有……南家妹妹?你们俩这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来了?”
南宁和乐愉同时僵住。两人嘴里还塞着食物,嘴角沾着油渍和糖霜,手里抓着没吃完的肉串和鲜奶球,茫然又惊恐地转过身。
只见几步开外,人潮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两个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正含笑看着她们。当先一人,一身鲜艳夺目的宝蓝色织金锦袍,桃花眼弯弯,摇着洒金折扇,是安定王世子沈希。而站在沈希身侧半步之后的那位,则是一身沉静内敛的玄色暗云纹锦袍,玉冠束发,面容俊美清冷,身姿挺拔如雪后青松,目光正落在南宁……和她手里那根啃了一半、油光发亮的羊肉串上——正是镇南侯世子,齐泽。
乐愉嘴里的鲜奶球“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差点噎住,小脸瞬间爆红:“沈……沈希!哥……哥哥!你们……你们怎么在这儿?!”
南宁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肉串和鲜奶球袋子丢掉,可那羊肉串的香味还在鼻尖萦绕……丢?太浪费了!不丢?这形象……她偷瞄了一眼齐泽,对方那平静无波的目光让她心头的小鼓敲得更响了。她只能尴尬地僵在原地。
“我们?”沈希“唰”地一声收起折扇,笑容越发灿烂,“自然是奉旨……哦不,是奉侯爷和侯夫人之命,出来‘巡视’灯会治安,顺便……看看有没有哪家不懂事的小姐偷溜出来玩啊!”他故意拉长了调子。
乐愉又羞又恼:“沈希!你少胡说!我……我们是出来赏灯的!”
“赏灯?”沈希挑眉,目光扫过南宁手里的羊肉串和乐愉的油纸袋,“赏的是……肉灯?还是……奶球灯?”
齐泽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此处人多,莫要在此逗留争执。”
沈希立刻会意:“对对对!世子爷说得对!人多眼杂,两位……不如与我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他特意加重了“照应”二字。
乐愉一听可以和哥哥他们一起,立刻点头:“好啊好啊!宁姐姐,我们跟哥哥他们一起吧!”
南宁能怎么办?被抓了个现行,她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嗯。”
于是,诡异的四人行就此组成。
乐愉和沈希走在前面,兴奋地讨论着花灯。南宁则刻意落后几步,跟在齐泽身侧稍后。她悄悄擦着嘴,尴尬地拿着那根碍眼的肉串。齐泽步履沉稳,玄色衣袍在人流中如同定海神针。
很快,南宁的吃货本能再次压倒尴尬。前方飘来浓郁的、带着奇异发酵香气的味道。
“是臭豆腐!”南宁眼睛瞬间亮了,脱口而出。
乐愉皱鼻:“宁姐姐,好臭啊!”
沈希也夸张捂鼻:“南妹妹,你这口味……真是独树一帜!”
南宁却浑然不觉,拉着乐愉凑过去:“闻着臭,吃着香!老板,来两份!炸焦点!多放酱料辣椒!”
很快,两碗炸得金黄酥脆、淋满酱汁的臭豆腐到手。乐愉迟迟不敢下口。南宁却迫不及待地戳了一块,咬下一角。
“咔嚓!”酥脆外壳碎裂,滚烫绵软的内里和霸道的鲜香瞬间征服味蕾!“唔!太好吃了!乐愉,你快尝尝!”
乐愉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小块,眉头舒展:“咦?好像……是没那么臭了?还有点……香?”
沈希看得啧啧称奇:“啧啧,真是‘臭味相投’啊!阿泽,你要不要也来一份?”
齐泽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黑乎乎的东西:“不必。”
南宁正吃得陶醉,闻言抬头,正好对上齐泽看过来的目光。她脸一热,赶紧低头。
解决了臭豆腐,南宁的吃货雷达全开。她拉着乐愉,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射:
“老板,糖炒栗子来一包!要热的!”
“哇!梅花糕!老板,两个!红豆沙馅!”
“酒酿圆子!两碗!多放桂花!”
“炸鹌鹑!两只!”
“酥油茶!两碗!”
她兴奋地穿梭在各个摊位前,手指飞快地点着。乐愉目瞪口呆地跟着点头。
而每当南宁点完单,小手伸向腰间荷包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手总会先她一步,将碎银子或铜钱放在摊主面前。
“不用找了。” 清冷平稳的声音随之响起。
一次,两次,三次……
当第三次那只属于齐泽的手越过她付钱时,南宁才猛地意识到——是齐泽!他一直在默默地为她点的所有东西付账!
她愕然回头,看向身后的齐泽。他依旧清冷矜贵,仿佛付钱只是顺手为之,目光平静落在前方。
南宁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噗!”沈希终于忍不住嗤笑,用折扇指着齐泽大声调侃:“阿泽!可以啊!今儿个是打算把整条朱雀大街都给我们南妹妹包圆了吗?你这荷包……啧啧啧,怕是要被掏空,大出血咯!”
乐愉也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南宁的袖子:“宁姐姐……我们是不是……点太多了?”
南宁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窘迫得说不出话。
齐泽端起粗瓷茶杯啜饮。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小吃,落在南宁窘迫的小脸上,声音平稳清冷:
“无妨。既是出门,自当尽兴。些许银钱,南小姐不必挂怀。” 顿了顿,补充道,“沈世子若心疼他的份子钱,稍后去醉仙楼的账,便由他结。”
“噗——咳咳!”沈希被呛得直咳,一脸悲愤,“阿泽!你……你过河拆桥!”
南宁看着沈希吃瘪的样子,又看看齐泽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窘迫感消退,反而有点想笑。她抿唇,小声对齐泽说:“多谢世子爷。” 然后,在桌下,借着袖子遮挡,悄悄将手里半块梅花糕和桌上几样怕凉的小点心,“收”进了空间里。嗯,留着宵夜!
做完了小动作,南宁重新拿起梅花糕,幸福地吃起来。偶尔抬眼,目光扫过齐泽在灯火下轮廓深邃的侧脸,心头那头小鹿,又开始轻轻地撞了起来。
月上中天,灯火愈发明亮,人潮却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反而更加汹涌。南宁揉着吃得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满足地打了个小嗝,看着桌上还剩下不少的零嘴,又看看依旧兴致勃勃指着远处杂耍班子的乐愉,心里盘算着再打包点啥回去给青杏红樱。
沈希摇着扇子,看看天色,又看看身边依旧气定神闲的齐泽,笑道:“阿泽,时辰不早了,灯也赏了,闹也看了,是不是该……”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南宁和乐愉,“各回各家了?再晚些,怕是不好交代了。” 这话主要是提醒乐愉。
乐愉一听,小脸立刻垮了下来,恋恋不舍地看着远处喷火的艺人:“啊?这就回去了?我还没看够呢……”
南宁也瞬间从美食的满足感中清醒过来,一股强烈的归家焦虑涌上心头。糟了!玩得太忘形,完全忘了时间!娘亲肯定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她仿佛已经看到刘子玉焦急担忧、甚至可能震怒的脸,还有爹爹南寒知道后……她打了个寒颤,再不敢想下去。出来时那点冒险的兴奋荡然无存,只剩下浓浓的心虚和后怕。
“是……是该回去了!”南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立刻站起身,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手忙脚乱地想整理一下自己因为挤来挤去而有些松散的辫子和沾了油渍的袖口,“乐愉,我们快走!再晚……再晚就……” 她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齐泽的目光落在她瞬间变得慌乱无措的小脸上,那点因美食而绽放的光彩消失殆尽,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惶恐。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慌什么?”齐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压下了南宁的慌乱,“南夫人处,自有分说。” 他并未明说如何“分说”,但那笃定的语气,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南宁一愣,看向他。月光与灯火交织的光影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却莫名地让她那颗狂跳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但……他既然这么说了,或许……真的有办法?
沈希也收起玩笑的神色,正色道:“南妹妹别怕,让阿泽送你们。有他在,伯母那边总归好说话些。” 他看向齐泽,“阿泽,你送南妹妹回南府?我送乐愉回侯府。”
“嗯。”齐泽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安排。
乐愉虽然不舍,但也知道轻重,乖乖点头:“好吧……宁姐姐,改天我们再出来玩!”
四人走出喧闹的馄饨摊,重新汇入汹涌的人潮。齐泽很自然地走在了南宁身侧稍前的位置,高大的身形替她隔开了大部分拥挤和推搡。沈希则护着乐愉走在另一侧。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难走。玩兴正酣的人群依旧在向灯会中心涌去,逆流而行的他们每一步都格外艰难。齐泽的步伐沉稳有力,如同劈开波浪的船首,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窄窄的通道。南宁紧紧跟在他身后,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松雪气息,听着周围喧嚣的声浪,心中那点因晚归而起的忐忑,竟奇异地被另一种微妙的安心感取代。
终于挤出最拥挤的灯会核心区域,来到相对宽阔的街口。沈希家的马车和齐泽的马车都停在此处等候。
沈希扶着乐愉先上了安定王府那辆装饰华丽的翠盖珠缨马车。乐愉趴在车窗上,对着南宁挥手:“宁姐姐,改天我去南府找你玩!”
“好!”南宁也笑着挥手。
沈希翻身上马,对着齐泽抱拳:“阿泽,南妹妹就交给你了!务必……嗯,好好‘分说’!” 他促狭地眨了眨眼,又对南宁笑道:“南妹妹,今日尽兴否?改日再约!” 说罢,一抖缰绳,带着马车汇入了另一条街道。
街口顿时只剩下南宁和齐泽,以及他身后那辆低调却透着威严的玄色马车。车夫沉默地侍立一旁。
喧嚣似乎一下子被隔绝开来,夜风微凉,吹拂着南宁额前散落的碎发。她看着眼前挺拔的玄色身影,心头那股刚平复下去的紧张又悄悄冒了头。真的要让他送自己回家?还要面对娘亲的盘问……她偷偷抬眼看向齐泽。
齐泽正对车夫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车夫应声而去,似乎是去南府方向先行通报。他转过身,月光洒在他肩头,玄色锦袍流淌着清冷的光泽。他看向南宁,声音在寂静的街口显得格外清晰低沉:
“上车吧,南小姐。送你回府。”
“啊?哦……好,多谢世子爷。”南宁连忙应道,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扶着车辕准备上车。车夫已放好了脚踏。
就在这时,一阵疾风毫无预兆地从侧面巷口卷来!风势不小,带着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向街口。
南宁刚刚抬起一只脚踩上脚踏,身体本就重心不稳。这突如其来的风猛地一推,她惊呼一声,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眼看就要摔倒!
就在她身体后仰的瞬间,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带着沉稳的力道,稳稳地扶住了她的后肘。
那触感隔着不算厚的棉袄衣袖传来,温热,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南宁惊魂未定地站稳,心脏还在狂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齐泽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他微微倾身,一手稳稳地扶着她,另一手则自然地抬起,似乎想替她挡开被风吹乱的鬓发。他的动作快而流畅,仿佛只是举手之劳。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拂过她耳畔的那一缕发丝时,动作却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最终,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并未真正触及她的发丝或脸颊,只是在她眼前极快地、若有似无地掠过,带起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气流。同时,他宽大的玄色衣袖,却随着这抬臂的动作,轻柔地、实实在在地拂过了她垂在身侧、因为惊吓而微微蜷起的手背。
那细腻冰凉的丝绸触感,带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轻柔地、带着一丝安抚意味地掠过她的手背皮肤。
那一瞬间的细微触碰,却像是一簇微小的静电,倏地窜过南宁的指尖,顺着脉络直抵心尖!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麻痒和灼烫感!
“轰——”
一股比刚才差点摔倒时更猛烈的热意,轰然席卷了她的脸颊和耳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放开,剧烈地、失序地狂跳起来!撞得她胸腔生疼,几乎无法呼吸!
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缩回,藏进宽大的袖子里,紧紧攥住。头也飞快地低下,盯着自己沾了些许尘土的鞋尖,再也不敢看齐泽一眼。只觉得被他衣袖拂过的手背,那点细腻冰凉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清晰滚烫。
齐泽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扶着她后肘的手也适时地、极其自然地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刹那的靠近和接触只是情急之下的必然。他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风大,当心。”
“……嗯,多……多谢世子爷。”南宁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飞快地钻进了车厢。
车厢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实的绒毯,熏着淡淡的、宁神的檀香。南宁蜷缩在角落最柔软的靠垫里,将脸埋进膝盖。黑暗中,脸颊的滚烫和心跳的狂乱无所遁形。手背上那一点微凉细腻的触感,仿佛还在清晰地燃烧。
马车平稳地行驶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厢内只剩下她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灯会上琳琅满目的小吃和齐泽一次次默默付钱的手,一会儿是刚才他近在咫尺的、带着松雪气息的呼吸和那拂过手背的衣袖……还有那句低沉平稳的“上车吧,南小姐。送你回府。”
这家伙……付钱的样子……挡开人群的样子……扶住她的时候……还有那衣袖拂过手背的时候……
怎么……怎么就能……这么……这么让人……
南宁把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膝盖里,心头那头莽撞的小鹿,像是彻底发了疯,撒开蹄子在她心房里横冲直撞,撞得她晕头转向,几乎无法思考。
马车驶过寂静的街道,朝着灯火依旧通明、却注定要面对一场小小风暴的南府驶去。而车厢内,少女的心湖,已被彻底搅乱,涟漪阵阵,久久无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