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
良久。
裴子期听到了自己发抖的声音。
“她……什么时候的事？”
同事愣住，满脸狐疑。
“两天前就出事了，你怎么好像完全不知道？”
“听说还是自杀，就在医院，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当家长的……”
剩下的话裴子期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猛地推开陈姐，疯了似地往外冲。
中间不小心撞到桌子，掉下来一封没交出去的离职申请。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大字。
申请人：宋知意。
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裴子期浑浑噩噩地出了公司，又浑浑噩噩地来到了医院。
见到护士，男人立刻就红了眼。
“我要找一个男孩，他叫裴夏夏，今年七岁，身高是……”
“裴夏夏？”
护士蹙眉，警惕地看着裴子期。
“你是他的谁？找他有事吗？”
裴子期怔住，才意识到自己从没来医院看过儿子。
眼神寸寸黯淡，他艰涩开口：
“我是他父亲。”
护士一顿，接着立刻冷下了脸。
“原来你就是那个欠债的父亲，这位先生，你知不知道你儿子他自杀了……”
护士红了眼，噔噔噔地走回护士台，从抽屉拿出那本我没带走的日记。
我知道，如果我离开了，裴子期一定会去医院。
我也猜到，他肯定会找护士索要儿子的信息。
所以昨天离开前，我特意将日记还有那枚存钱罐、字条全都交给了护士保管。
我告诉她：如果有一个姓裴的先生过来，请把这些交给他。
请告诉他，他的儿子，是因为他才死的。
是他，害死了自己才七岁的儿子。
那天，我攥着日记本，在医院哭到声嘶力竭。
都说医院的墙壁听过人生最真挚的祈祷。
那么我祈祷我的孩子，下辈子，不要再这么懂事。
看到日记上熟悉的字迹，裴子期竟然不敢伸手打开。
似乎他也意识到。
如果打开，他可能要后悔一辈子。
深吸了口气，裴子期颤抖地翻开了日记第一页。
12月25日，雪。
今天是圣诞节，爸爸送了我一本日记本。
他说我可以用它记下生活的每一天，做一个自己的树洞。
1月5日，晴。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
妈妈还是每天都忙着打工。
她的手被冻肿了，我好心疼。
1月9日，年。
爸爸给了我一百块当压岁钱。
他真笨。
不知道一百块钱妈妈要发一整天的传单。
算了，大人就是这样。
我把钱悄悄放进了爸爸的口袋里。
明天他去上班的时候，可以用它多买几杯热咖啡。
4月16日。
今天是我生日，爸爸送了我两个塑料做的奥特曼。
其实我不喜欢奥特曼。
但是我喜欢爸爸。
4月18日，雨。
我把奥特曼带去了学校。
壮壮说这个奥特曼好丑，问我是不是在垃圾桶里捡来的。
还说只要我给他当小狗，他就让他爸爸送我一个更好的玩具。
我才不要呢。
爸爸送我的就是最好的。
5月3日，阴。
我的鼻血越来越多了。
晚上睡觉也老是疼醒。
我想哭，可是我不敢让爸爸妈妈知道。
治病要好多钱。
5月27。
爸爸还是没来看我。
妈妈说，爸爸太忙了。
他在忙什么呢？
算了，我很坚强，没有爸爸也没关系。
6月1日，儿童节。
治病好痛啊。
妈妈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骗人。
我听到她和债主叔叔们打电话了。
他们让妈妈把钱交出来，说再不还钱就要伤害爸爸。
我不舍得让爸爸受伤。
我也不想当拖油瓶。
等和爸爸妈妈们过完儿童节，我就离开吧。
……
眼泪打湿了日记。
裴子期像个疯子一样疯狂锤头。
其实那天，儿子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里，儿子问他：
“爸爸，今天是儿童节，你能来看我吗？”
那时，他正在家里的豪华别墅游泳。
因为考验走到了最后阶段，他害怕自己会心软，所以借口打工很久都没回家。
接到电话，他还以为是儿子在撒娇，所以敷衍地答应了下来。
等到晚上，刘冉冉撒娇要他陪她去参加派对。
他就忘了这个约定，狂欢了一整晚。
原来……他醉生梦死的那些日子里，儿子还在等他。
原来，那个迟到了的六一儿童节。
就是雅思儿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悔和痛苦像潮水般将裴子期淹没。
痛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尤其是，他看到了最后一段话。
儿子在日记上写着：
【爸爸没来，他太忙了。】
【他说明年儿童节再陪我，可是我等不到了。】
【爸爸妈妈，你们要记得，夏夏很爱你们。】
喉头涌上一股鲜血，裴子期抿紧了嘴唇，像个失控的野兽。
而护士，也恰到好处的补上了最后一刀。
“你知道吗？夏夏其实很害怕打针，每次抽血都会躲在妈妈的怀里哭。”
“可是那天自杀的时候……他为了不打扰到其他人，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后来医生检查。他说小孩子力气小，割腕很难，所以夏夏的左手有二十多道伤口。”
“你说，他那个时候，会不会想爸爸？”
理智的最后一根弦也绷断，裴子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下一秒就立刻昏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
他好像看到了夏夏抱着奥特曼玩具，对他说：
“爸爸，你怎么不来看我？”
“爸爸，我好爱你。”
8
再次醒来是在裴家名下的私人医院。
刘冉冉花枝招展的守在他床边。
“子期哥哥，你吓死我了。”
“你都昏睡了三天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为了你……”
裴子期坐起身，不管不顾的往外走，将刘冉冉当成了空气。
刘冉冉愣住，接着立刻跟上，嘴里不甘心地叫着。
“子期哥哥，你要去哪儿？你等等我。”
裴子期没理她，直接开车去了公司。
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当初折磨的经理。
他听说了我发生的事，所以当裴子期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吓坏了。
说话也十分谨慎，生怕惹怒了裴子期。
“裴总，我当初都是听您的话才针对宋知意……不，裴太太的。”
“不关我的事啊。”
经理摆着手，脸色苍白吓人。
裴子期脸色阴沉，还不等开口，刘冉冉就忍不住开始时嘲讽。
“不就是离职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子期哥哥，你可千万别上了那个女人的当。”
“我都查清楚了，那个小兔崽子得的是骨癌，本来就治不好，所谓的什么自杀，根本就是自导自演，就是为了引起子期哥哥的同情，好让你多给她点钱。”
“这种贪慕虚荣的女人，我见多了，子期哥哥你可千万别上当。”
刘冉冉越说越起劲，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听说那个小兔崽子自杀前，那个贱人连五千块的医药费都交不起。”
“五千块，连我脚上的鞋都买不起。真搞笑。”
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欢快的声音响彻了整间办公室。
经理却瘫在了地上，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真的害怕。
经理颤抖的声音响起。
“那五千，是……是……是我听了裴总吩咐，私自扣下的。”
“几天前宋知意说自己的儿子生病了，求我预支工资，我想着裴总说，不能让宋知意乱花钱，就……就骗她说公司没有这个规定，死活没给她。”
“原来，原来这笔钱真的是……”
经理崩溃了。
他再怎么恶毒，也只是个附炎趋势的小人罢了。
他真没想到，自己会间接害死了人。
他呆不下去了，手脚并用地跑了出去。
刘冉冉蹙眉，一脸不屑。
“不就死了个人吗，至于吗，子期哥哥你说是不是？”
下一秒，她胸口一痛。
裴子期拿着钢笔，机械般地对着她胸口反复戳进戳去。
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衬得男人格外嗜血。
“谁给你的胆子，侮辱我的妻子和孩子？”
刘冉冉一惊，还想再说什么。
眼皮去失去了力气，砰的一声倒下。
9
刘冉冉被抬去了医院。
血流了一地。
媒体们闻风赶来，镜头里，裴子期神情憔悴，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和悔恨。
曾经的意气风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
面对镜头，他没有解释自己的伤人行为，而是对着我道歉。
“知意，我知道我错了，我曾经伤害了你，也伤害了儿子。”
“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都是我的错。”
“我每天都活在自责中，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我有机会弥补我的过错。”
“知意，回来吧，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回到从前，我保证，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误。”
“我求求你，回到我身边……”
他像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手里还拿着滴血的钢笔。
事情闹得很大，裴子期被裴家的人紧紧送往了国外疗养院。
经理也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将裴子期命令他的事情全都发在了公司大群。
所有人都震惊了。
他们可以接受自己的老板是资本家。
但接受不了自己的老板连做人都不配。
辞呈一个接一个的上传。
短短两月，除了大厦原本的保洁员，竟然连前台都辞职了。
更别说是投资人。
偌大的裴氏集团一夜之间竟然就成了整个沪市谁都不愿踏入的禁地。
陈姐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搬家。
听到消息后愣了几秒，接着在酒吧醉了整晚。
我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裴家很快就找到了我。
裴子期不敢见我，也没脸见我。
他给了我一大笔钱。
很大很大。
比儿子的命重多了。
用这笔钱，我在南城买了个小院子。
院子里的榆钱树下，种着儿子小小的骨灰。
他说，他想去南方看看。
他说，他想要一个温馨的院子。
他说，夏天的傍晚，他要靠在妈妈的膝上，听妈妈讲很多很多故事。
剩下的钱，我雇了一个经理人。
拜托他以儿子的名义建立一个基金会。
给那些患癌的孩子们，提供一个重生的机会。
10
五年后，院子里的榆树亭亭如盖。
我在厨房做蛋糕。
今天是儿子的生日。
我要给他做一个他喜欢的蓝莓蛋糕。
以前没钱，儿子生日的时候，我总是带着他在蛋糕店门口傻等。
因为只有到快打样的时候，蛋糕店的蛋糕才会打折。
有时候是一小块黑森林，有时候是一小块芒果千层。
其实蛋糕也不贵。
只是为了还债，我们总是想着能省就省。
现在，我们有钱了。
儿子也不用在眼巴巴地看着橱窗里的蛋糕流口水了。
眼泪掉下，又被我迅速擦去。
人们总说时间能抹平一切。
说人生就是要向前看。
都是狗屁。
不然怎么都过了五年，我还是会在梦里惊醒。
蛋糕出炉的时候，院子里走进来一个人。
是裴子期。
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束白色的菊花，身材挺拔，却比以前瘦弱了很多。
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额头上也多了几道皱纹，明明已经不用再装穷，精神状态却比以前看起来更难过。
“你怎么来了？”
我很诧异，却更多的却是烦躁，还有很深的恨。
天知道我有多想拿起厨房的菜刀，捅进裴子期的身体里，让他去地下给我的孩子赎罪。
可我不能。
我知道我的孩子没有走远。
他还在看着我。
他不想他的妈妈因为他变成杀人犯。
裴子期看不懂我的脸色，将菊花放到桌上。
“今天是儿子生日，我想来看看他。”我没理他，自顾自地拿出火盆，给儿子烧纸钱。
裴子期蹲到我身边，声音颤抖。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过得很不好，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你和儿子。”
“医生说，我生病了。重度抑郁。”
“家族里的人放弃了我，刘冉冉也嫁人了，嫁给了一个死了两任妻子的老头。”
他顿了顿，露出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
“我试过了自杀，想知道儿子那天晚上是什么感觉。可我总是被护工发现，杀死了几次也没死成。所以我想明白了。肯定是儿子心疼我，不想让我去陪他。”
“知意，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我们再要一个孩子，我们重新开始。”
火苗烧到了指尖，我忍不出嗤笑一声。
重新开始？
怎么开始？
凭什么开始？
想了想，我决定告诉他一个我最近才知道的真相。
“你知道儿子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个拖油瓶吗？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会懂那么多？”
裴子期僵住，心跳停了半拍。
“你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眼泪掉在火盆里。
“你的小青梅，刘冉冉。她趁着你不回家，我要工作，私下里偷偷找到了儿子。”
“她告诉他，他得了癌症，治不好。”
“她告诉他，他的病要花很多钱，比你欠的债还要多得多的钱。”
“她告诉他，他是个拖油瓶，多活一天就会多拖累我们一天。”“她还拍了我给经理下跪的照片，放大给了儿子看，让他知道，他的妈妈为乐他，有多不要脸。”
心脏疼的发紧，我胡乱擦了把眼泪，笑着看向裴子期。
“你不是说你很爱儿子吗？怎么杀人凶手就在那，你却看不见呢？”
裴子期走了。
三天后，刘冉冉的尸体被人在医院发现。
一共六块，摆放在医院的各个角落。
听护士说，警察赶到的时候，裴子期还拿着刀在刘冉冉脸上刻字——“对不起。”
笑死了。
我看着新闻报道，抱着儿子的照片笑出了眼泪。
裴子期真的疯了。
他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整天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我的生活也彻底恢复了平静。
我没再婚，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人。
我没有生孩子，因为我已经有过最好的宝宝。
其实，我也是恨自己的。
恨自己爱错了人。
让儿子替我承担了孽果。
最后的最后，我用那份基金会，救了很多很多可爱的孩子。
临死前，我又看到了夏夏。
他长高了，长胖了。
他伸出手牵我：
“妈妈，我来接你了。”
好，妈妈终于等到你了。
（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