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门被一脚踹开。
阳光洒进去,浇在床榻蜕下的空蛇皮上。
半透明的蛇蜕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心口裂着碗大的疤。
沈策身形一晃,一口乌血喷出,溅的一地斑驳。
他整颗心霎时揪起来,大步走入房中。
前些日他逼孟娆喝下的催产药尚未倒掉。
漆黑的残渣里浸着半块血书。
正面是“龙嗣安康”。
背面字迹被腐蚀掉,依稀只看得清“愿与君同寿”几字。
——正是当年为哄孟娆成亲时,他说的情话。
沈策的心痛到撕裂。
他仿佛看见孟娆满怀憧憬地写下祈愿血书,后面她毁去血书时又该是多难过。
沈策找遍了整个内室,都没找到孟娆的身影。
惊慌蔓延疯长,沈策隐在袖袍中的手不住发抖。
“孟娆呢?”
一片死寂中,沈策开口,缓缓转过身。
“朕命你们看好孟娆,看好孟娆,你们便是这么看的吗?她伤成那样竟还叫她逃了出去!”
他抄起杯盏狠狠掷在地上,瓷片四溅。
“一群废物,朕要你们何用!
还不给朕去追!”
皇后轻拍着沈策的背。
“陛下息怒,那阿娆姑娘当真是不知好歹。
她身负蛇妖诅咒,若不是陛下垂怜,允她住在宫中,遭天谴的便是她自己,而非我那可怜的姐姐了……”
“陛下您忘了吗?今日是姐姐的忌日,臣妾至今还记得姐姐枉死时的模样。
姐姐的忌日,您怎么可以还惦记着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其实阿娆姑娘走了也好,省的陛下一见到她,就想起惨死的姐姐。
陛下,咱们去给姐姐上柱香吧。”
皇后朝沈策伸出手,沈策沉默地看着她,却没有动。
片刻后,他轻轻拂落皇后的手。
“你自个儿去吧,代我去祭拜阿鸢。”
沈策的眼神逐渐坚定,盯着岐山的方向。
“朕今日,要亲自去找孟娆讨个说法。
她若不肯跟朕回来,朕便将她和她死去的族人们,一并碎尸万段!”
6.
沈策说完,便大步离去。
“陛下,那蛇妖在您心中的地位,竟比姐姐重了吗?
姐姐在九泉之下若知晓此事,她该多么伤心难过呀!”
皇后哭哭啼啼地去追,却被裙子绊倒,磕破了手腕的皮。
沈策闻言只是脚步微顿,却未回头。
“皇后,你身为一国之母,该懂事些。”
沈策领百万大军,快马加鞭一路朝岐山去。
三百里蛇碑矗立,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被派去搜山的禁军统领汗流浃背来报。
“陛下恕罪,整座山都翻遍了,卑职未能寻到阿娆姑娘!”
沈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堪至极。
“孟娆,速速出来见朕!”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铁剑直指九霄。
“朕数三个数,如若你再不肯现身,朕便将这百里蛇碑夷为平地!
再命道士开坛做法,叫你那群姊妹永堕十八层地狱,日日受雷劫之刑,叫她们的血浸透阎罗十殿!
孟娆,你可想清楚了!”
沈策拨弄着玉扳指,薄唇张合。
“一——
二——”
沈策的神色愈发冷。
正当“三”要脱口时,禁军统领猛地翻身下马,扯落腰间的免死金牌,半跪抱拳。
“陛下,求您放阿娆姑娘一条生路吧!”
沈策有些怔忡。
“你这是何意?朕不过是想带孟娆回家!”
“皇宫不是阿娆姑娘的家!她回去是会死的!
您即将要命人彻底荡平的岐山才是她的家!
蛇碑底下被焚成焦炭、您想将之千刀万剐逼阿娆姑娘出来的蛇妖,是她最亲近的家人!”
禁军统领沉声道。
“您曾在这里对月立誓绝不负她,可——”
寒光一闪,沈策剑尖直指禁军统领的喉管。
“朕负她?”
沈策目眦欲裂。
“你胡说!
她滥用妖力,干预人间政事,三道天雷劈得她护心鳞都卷了边!
是朕用半数寿元从阴曹地府抢了她来,囚她于深宫也是为了保护她,即使她害了阿鸢!”
“你可知朕为何不封妃?
朕若给她名分,钦天监那帮老东西能把她钉在诛妖柱上祭天!”
沈策撩起袖袍,狰狞的逆鳞爬满他半条右臂。
“你看清楚——
朕虽取了她的护心鳞,却在她昏迷之时,夜夜剜血替她续命!
怎么不看看她孟娆离了朕的血,连人形都保不住!
朕是为护她——”
“您护的是自己的愧疚,陛下!
宫中稍知晓些内情的,全知道先皇后的死与阿娆姑娘无关。
是您自个儿不愿承认、怕失去皇后娘娘这最后一个虞氏女的替身罢了!”
沈策踉跄着后退半步,一时心乱如麻。
是,有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提醒过他,要他去查虞姒鸢的安胎药。
可他不敢,他怕查出来此事和彼时的虞妃、当今的皇后有关。
虞姒鸢逝世,虞氏仅剩下皇后这个和虞姒鸢一母同胞的妹妹。
起码留着她,他还能思念故人。
沈策只好骗自己这一切都是孟娆带来的诅咒。
这一骗,便是三年。
骗到后来,连沈策自己都信了。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这点。
沈策不住摇头,事实已经明了,他却没有勇气承认。
禁军统领深吸一口气,仰头直视黯然神伤的帝王。
“承认吧,陛下,这些都是您欠她的!
从您割断墨漪的舌头,剜下阿娆姑娘的护心鳞那一刻起,阿娆姑娘便彻底对您死了心!”
“您可知她晕死过去前说了句什么话?
她说——
原来陛下强塞回来的情意,是裹着蜜霜的蛇蜕,比蛇毒溃烂时还腥!”
“你给朕住嘴!”
剑光劈开免死金牌的瞬间,沈策眼底漫出血雾。
“待朕夷平岐山,朕就不信她孟娆不出来!”
“传令下去!
把蛇妖骸骨铺满宫道,朕要踏着她们的尸骸——
接我的阿娆回家!”
地动山摇,三百里蛇碑泣血,轰然倒塌。
7.
我和墨漪互相搀扶着,赶到岐山脚下时,却见狼烟冲天。
飞灰呛得我不住咳嗽。
墨漪突然攥紧我的手腕,空荡荡的咽喉拼命嘶吼。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沈策神色冰冷,站在蛇冢最高处,脚下踩着锁魂链,串满了姊妹们的亡魂!
“阿娆,你终于舍得出现了。”
沈策低眸,和我对视上。
明明才一夜未见,沈策却感觉,他和孟娆分开好久好久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一身血衣的孟娆。
忽然想起,好多年前,也是在这儿,身受重伤的他,一抬头,和孟娆对视上。
衣不染尘,恍若谪仙。
与今时之狼狈,两模两样。
沈策笑得瘆人,环视了一圈岐山的惨状。
“满意你所看到的吗?阿娆。”
我手脚并用往坍塌的蛇碑那边爬,十指被岩土割的鲜血淋漓。
一具具的残缺枯骨铺陈在草坡上,不少已化作了齑粉,消散在天地间。
我无力地瘫坐在地。
眼前蓦地闯进来一双锦靴。
我茫然地抬起头,视线一点点上移,落在沈策脸上。
过了很久,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问他。
“沈策,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策却是笑。
“蛇冢尽毁,族人灰飞。
阿娆,你只剩与朕回宫这一条路了。”
我看着他。
他好像很开心,笑容明媚。
恍惚间,我还以为回到了三年前,他尚未登基时。
我猛地攥拳。
指甲嵌进掌心,疼痛促使我回过神。
回不去了。
我垂下眼,轻轻开口。
“可是沈策,我没多久好活了。”
沈策的笑瞬间僵在脸上,神色难堪至极。
“胡说八道!
孟娆,你就算要编谎话,也不该——”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破罐子破摔,用力扯开了衣襟。
——肚兜包裹着的身躯,白骨森森,皮肉俱腐。
“陛下忘了吗?
是您亲口下令,剜去了我的护心鳞。”
沈策却似松了口气。
“朕当是什么事。
阿娆,你同朕回宫去,朕即刻便将护心鳞还与你。
太医说了,他有九成的把握,能将——”
我轻轻打断他的话。
“能将护心鳞重新再给我装回去,是吗?”
沈策颔首,神情难掩愉悦。
他正要说话,我却先他一步开口。
“晚了。”
沈策愣住。
“什、什么?”
“三年前,岐山,你身中剧毒。
不过睡了一觉,你体内的毒便全解了,你当是为何?”
我扬唇一哂。
“是我自剜护心鳞保下了你的命!
后续是接回去了不错,可护心鳞一旦再次离体,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无法再安回我身上去。”
“所以沈策,我必死无疑。”
沈策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
他慌了。
从前在得知虞姒鸢难产将死时,他都没有痛苦成如今这副模样。
心好像被剜掉了半块。
他一直执着于虞姒鸢,是因为她是他的发妻。
但好像……也仅仅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发妻,他再想不出其他喜欢的缘由了。
沈策有些迷茫。
要论喜欢,好像只有——
沈策抬眼看我。
——孟娆。
他的眸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
是浑身是血,不能言语的墨漪。
亦是硝烟弥漫,满目疮痍。
“我、我……”
沈策如鲠在喉,忽然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如何能做这样多的荒唐事!
8.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沈策试探地问我,嗓音中掺杂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我只是沉默。
“你尽管开口,不论做得到做不到,我都……”
我掀起眼皮。
“那便请你——永远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言毕,我径自收殓起遗骸,不想再与沈策多费口舌。
沈策没说话,也没有离去。
他掷了剑,蹲身将断裂坍圮的蛇碑一座接着一座扶正。
“滚远些!
这血淋淋的孽债,你跪穿地府都还不尽!”
见沈策燃起香烛祭拜,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倒,顺脚碾碎了他刚插上的香。
“我连你碰过的碑都嫌恶心!
莫要因为你,脏了我姐妹们轮回的路!”
我冲着沈策吼。
原本便受了重伤的身子此时一受刺激更是负担不住。
我有些头晕,身形晃了晃。
沈策下意识来扶我,我偏生避开,重重从山头摔下去。
意料中的疼痛却没卷席而来。
我一低头,竟是墨漪挡在我身下,做了我的肉垫。
一看见墨漪,委屈瞬间倒灌上来。
她原本就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奔波多日,此刻更是被我砸的七窍流血,连呼吸都泛着血泡泡。
“对不起,墨漪,是我的错,对不起……”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语无伦次地跟她道歉。
“三年前,岐山下,我该听劝的。
我不该沾染沈策的孽……不仅害得姐妹们尽数惨死,也连累了你……”
墨漪吃力地摇摇头,沾着血,在我手心写下两个字。
——甘愿。
她溃烂的咽喉发出沙哑的气音,我仔细去听,竟是三百年前我教她唱的山谣调子。
“不悔……
不悔遇阿娆。”
破碎的词句从她喉间溢出,她的手无力垂下,眼睛还大睁着凝视我。
我再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和墨漪三百年主仆情谊,我却从未将她当做过侍女。
她称了我三百年姑娘,却是头一回唤我阿娆。
我颤抖着手,合上墨漪的眼睛。
从此,这一声阿娆,我再也听不着了。
沈策面露担忧。
“阿娆……”
“别叫我阿娆!”
我恶狠狠抬头,恨不得撕碎沈策。
“你给我滚,滚啊!
墨漪死了,我再没家人了,你满意了吧!”
“现在墨漪的命也填进去了,够赔你的虞姒鸢了吗?
要再不够,你干脆拆了我的骨头,来日捧去黄泉讨她欢心!”
沈策抿了抿唇,双膝一屈,竟是跪倒在地。
“朕不奢求你的原谅。
阿鸢难产一事,亦是朕眼瞎心盲,现已查实,乃皇后所为。
朕已写下了废后诏书,亦遣人去证了你的清白。”
“事到如今,朕只求你信朕一句。
朕在世三十载,从始至终,只爱过孟娆一人。”
“朕的心头血,可治万疾。
现在朕将命赔给墨漪——”
沈策猛地自袖中掏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狠狠扎去。
“够不够换你……活下去?”
一声脆响,却是匕首弯折豁了口,断裂在地。
沈策吃惊地按住心口。
我无动于衷地站着,早有预料。
“别白费力气了,你死不掉的。
我的护心鳞认你做了主,沈策,你会永生永世活下去。”
我不再看沈策,抱起墨漪的尸体转身,往山上去。
“回去吧,滚回去当你的圣主明君!”
9.
听闻沈策回宫后,头一件事便是遣散三千佳丽。
他开始不分昼夜地批奏折,寅时的宫灯亦常映着他攥朱笔的身影。
案头堆成小山的折子旁,总混着一条褪色的蛇纹缎带。
——是当年我束发用的。
我那片护心鳞,装在一个精致的匣子里,他得闲时便会取出来看上一次。
每看一次,便是流一夜的泪。
皇后失宠被废,疯在了冷宫。
她诞下的皇子,经核实,生父不详,并非龙嗣。
至于孟娆这个名字,也彻底成了宫中的禁忌,谁人都不敢提及。
安葬好墨漪后,我花了整整两日,收拾掩埋了姊妹们的遗骸骨灰。
如今她们全去了,我在这世间,亦了无牵挂。
赶着忘川河开的最后期限,我毫不犹豫剖出妖丹,燃作引魂灯。
岐山裂开一道缝。
黄泉滚滚,忘川悠悠。
墨漪的魂魄为首,领着三百蛇魂缓缓没入忘川。
我与她们相伴千年,便是死,魂灵也该守在一处。
忘川水漫过眼睫的刹那,我回头再望了眼这人世间。
我依稀又看见那少年帝王眉眼弯弯,一袭白衣风流,冲我招手。
只恨当年,错把孽缘当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