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杨宇霆官邸，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仿佛凝固。
客厅里，士官派核心人物，几乎都到齐了。
军法部长常荫槐，铁路司令丁超，还有几个手握兵权的师长，旅长，此刻，他们脸上骄横与跋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惶恐与不安。
杨宇霆坐在主位，端着杯参茶，手指却在不停地颤抖，茶水漾出道道波纹。
张汉卿从日本领事馆回来后，没有做任何事。
没有开会，没有抓人，没有再提“莱茵号”一个字。
越是平静，众人心里就越是发毛。
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邻居（杨宇霆的俗称），这……这可怎么办？”常荫槐擦擦额头冷汗，声音嘶哑，“我听说，张汉卿那个小王八蛋，在日本领事馆里，点名要‘感谢’我们！”
“慌什么！”杨宇霆厉声喝道，强作镇定，“他有证据吗？空口白牙，他也敢动我们？”
话虽如此，自己心里也没底。
向日本人泄露“莱茵号”航行路线的，正是他手下叫中村震的日本顾问，通过士官派控制的天津港务局副处长搞到的情报。
本意，是想借日本人的手，敲打下张学良，让他知道在东北，离了我们士官派，他寸步难行。
可万万没想到，张汉卿反击，会如此凌厉，如此不计后果。
现在，火已经烧到自己身上。
“姐夫！”一个中年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正是之前在钢材厂被张学良收拾过的韩三。
“姐夫，不好了！我……我听说，帅府卫队，已经把天津港务局那个副处长，秘密逮捕了！”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在客厅里炸响。
所有人，脸色瞬间煞白。
抓人了！
张汉卿，终于动手了！
杨宇霆手中的茶杯，再也端不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他知道，张学良这是在剥洋葱。
一层一层地剥，最终，一定会剥到他这个核心。
“备车！”
杨宇霆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去编练处！我……我要亲自去见他！”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就是坐以待毙。
必须要在张汉卿彻底撕破脸之前，主动去“解决”这个问题。
半小时后，杨宇霆专车，停在编练处门口。
没有往日的仪仗和前呼后拥，只有他孤身一人。
张汉卿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
郭松龄也在。
两人似乎正在对着一张沙盘，推演着什么。
看到杨宇霆进来，张汉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只是抬抬眼皮。
“杨副处长，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语气平淡，却带着股无形的压迫感。
杨宇霆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少帅，关于‘莱茵号’情报泄露一事，宇霆……已经查清楚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双手递了过去。
“是我麾下的日本顾问中村震，利欲熏心，勾结港务局败类，私自将情报出卖给关东军的激进分子。此事，宇霆事先毫不知情，实乃用人不明之过！”
“宇霆已经派人，将中村震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这是他的供词。”
好一招“壮士断腕”。
把所有责任，推给一个死人。
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张汉卿接过供词，随手扔在桌上。
“杨副处长，雷厉风行，真是让我佩服。”
站起身，走到杨宇霆面前，两人距离，不过一尺。
张汉卿比杨宇霆要高半个头，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冰冷。
“一个日本顾问，就能调动我奉军港务局内部档案？”
“杨副处长，这个解释，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在侮辱你自己的？”
杨宇霆额头上，冷汗如雨。
在张汉卿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感觉自己像个没穿衣服的小丑。
“少帅……宇霆……宇霆确有失察之罪，甘愿受罚！”
“扑通”一声，单膝跪了下去。
这是他最后的赌博。
赌张汉卿不敢，或者说，不愿这个时候，与他这个士官派领袖，彻底决裂。
只要他姿态够低，他肯认错。
毕竟，法不责众动了他，整个士官派都会动荡。
张汉卿看着跪在面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连自己父亲都敢顶撞的奉系“二号人物”，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冰冷算计。
杀了他？
很容易。
但杀了他，士官派群龙无首，必然大乱。
日本人，巴不得看到奉系内斗。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要的，不是死去的杨宇霆。
而是一个，被拔掉利爪和牙齿，只能乖乖为他所用，活着的杨宇霆。
“杨副处长，请起。”
张汉卿的声音，缓和下来。
“你我都是为了奉军，为了东北，我相信，你只是一时被小人蒙蔽。”
杨宇霆闻言，心中一松，以为赌对了。
正要顺势站起。
不料，张汉卿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冰窟。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用人不明，说明杨副处长最近太过劳累，精力不济。”
“我看，奉天兵工厂总办位子，你就不要再兼着了。专心做好你编练处副处长的本职工作吧。”
奉天兵工厂！
是杨宇霆的命根子，是他权力的根基！
张汉卿，这是要釜底抽薪！
“少帅，这……”杨宇霆脸色大变。
“怎么？你不愿意？”张汉卿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还是说，你想让我把这份‘供词’，呈到我爹桌子上，让他老人家来评评理？”
杨宇霆身体一软，刚刚撑起的膝盖，又重重地跪了回去。
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宇霆，遵命。”
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很好。”张汉卿满意地点点头。
“从明天起，奉天兵工厂，将全面移交编练处直管。我会任命郭副处长，兼任兵工厂总办。”
这个任命，更是神来之笔。
将兵工厂，交给士官派的死对头，陆大派领袖郭松龄。
这不仅是对郭松龄的重用与信任，更是彻底断了杨宇霆想要重新插手兵工厂的念想。
郭松龄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波澜壮阔。
运筹帷幄，釜底抽薪，恩威并施，分化拉拢。
短短半个月，张汉卿用一套行云流水的组合拳，就将权势滔天的杨宇霆，彻底打落尘埃，将奉军最重要的军工命脉，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这份手段，这份心计，已远远超出一个军事将领的范畴。
这是帅才。
是能驾驭整个时代的，真正帅才！
他对着张汉卿，心悦诚服，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颅。
“汉卿，从今往后，我郭茂宸，唯你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