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依旧在医院惨白的墙壁和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流淌，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确实发生了变化。
那件蓝色的毛衣，罗明一直穿着，即使袖口有些长，即使洗过几次后颜色微微泛旧，但它带来的暖意却未曾消退。它像一层柔软的铠甲，隔开了些许外界的冰冷，也提醒着他，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父亲的康复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但终究是在向前。在医生的指导和罗明日复一日的按摩搀扶下，父亲那条麻木的腿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知觉，偶尔能凭着巨大的毅力，在罗明的全力支撑下，颤巍巍地站立几十秒。每一次短暂的站立，都耗尽父子二人全部的力气，汗水浸透衣衫，但父亲眼中那丝重新燃起的光亮，却比任何药物都更让罗明感到鼓舞。
“明娃……拖累你了……”父亲喘着粗气，瘫坐回床上，声音依旧虚弱，却多了些活气。
“说啥呢，爹。”罗明抹了把额头的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慢慢来，能好的。”
他不再空泛地安慰“会好的”，而是说“能好的”。一字之差，背后是那份来自远方的支持和自身心态的微妙转变带来的笃定。
张罗艳的信和包裹，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持续扩散。她信守承诺，没有再寄钱来——罗明严词阻止了她——但每隔十天半月，总会有一个来自青山镇的包裹如期而至。
有时是几包新晒的草药，有时是一罐她娘亲手腌的咸菜，有时是几双她纳的厚实鞋垫，甚至有一次，是一包炒香的南瓜子，信里说：“看书累了嗑嗑瓜子，听说能补脑子。”
东西都不值钱，却弥足珍贵。每一个包裹，都是一次无声的问候和陪伴，告诉罗明，有人一直在看着他，等着他。
罗明的回信依旧简短，报喜不报忧。但他开始会在信里多写几句父亲的进步，比如“爹今天能站一会儿了”，比如“医生说恢复得比预期好”。他不再只是沉默地承受，也开始尝试分享那一点点微小的、来之不易的希望。
他甚至鼓起勇气，向医生询问了那些山草药的用法。老医生捻着胡子看了看，闻了闻，有些惊讶地说：“哟，这方子老道，活血化瘀是好东西，就是用量得讲究。”在老医生的指导下，罗明开始小心地用药草给父亲泡脚敷腿。
效果似乎真的有一些。父亲夜里因疼痛和抽筋惊醒的次数变少了。
生活的重压并未减轻。债务依然如山，经济来源几乎断绝。罗明依旧每天数着铜板过日子，医院的催款单依旧时不时送来，老刘的脸色也依旧难看。
但罗明处理这些的方式，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只是绝望地硬扛，或者卑微地乞求。他开始更主动地去沟通。他拿着父亲的病历和费用清单，一次次去找老刘和项目经理，不再哭诉，而是冷静地摆事实，讲道理，甚至隐约提到“工伤认定”和“劳动仲裁”这些他从其他病友家属那里听来的、一知半解的词语。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眼神里有一种沉静却不容忽视的力量。老刘虽然依旧推诿，却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打发他。最终，公司方面勉强同意，后续的治疗费用，可以先行垫付一部分，但要从罗大山未来的“补偿金”里扣除。
这是一个模糊且充满陷阱的承诺，但至少，眼前的医药费压力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
老王来看望的次数更多了。他有时会带来一些工地上最新的消息，有时只是默默地坐一会儿，看着罗明忙前忙后。
“小子，像是变了个人。”有一次，老王看着罗明熟练地给父亲按摩腿部，忍不住感慨，“比以前……硬气了不少。”
罗明手上动作没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是硬气。是心里有了底。知道即便坠入最深的黑暗，也还有一根线系着他，不会让他彻底迷失。
他开始利用照顾父亲的碎片时间，找些事情做。他把老王带来的旧报纸都收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很多字不认识，他就问护士，问隔壁床识字的病人家属。他重新捡起了那本几乎被翻烂的高中课本，在父亲睡后的深夜，就着走廊昏暗的灯光，艰难地啃着那些早已生疏的公式和定理。
学习的过程异常吃力，常常看不了多久就头晕眼花。但他强迫自己坚持。这不仅是为了那个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大学梦，更是为了保持一种思考的能力，一种不被眼前的苦难彻底麻痹的状态。
他甚至开始观察这座城市，观察医院里形形色色的人。他看到同样为医药费发愁、却在走廊里互相打气的病友家属；看到虽然疲惫却依旧对病人保持耐心的护士；看到为了省下几块钱饭钱，偷偷在楼梯间啃冷馒头的农民工……
原来，苦的不是他一个。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泥沼里挣扎，只是方式不同。
这种认知，并未带来安慰，却奇异地减少了他的孤独感。
一天下午，他推着父亲去医院楼下的小花园晒太阳。天气已经转暖，阳光照在身上有了些暖意。父亲闭着眼，享受着久违的阳光，脸上竟有了一丝近乎安宁的神情。
罗明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拿出课本看着。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
忽然，一个小皮球滚到了他的脚边。
一个穿着病号服、剃光了头发、脸色苍白却笑得灿烂的小男孩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脚边的球。
罗明愣了一下，弯腰捡起球，递给小男孩。
“谢谢哥哥！”小男孩抱着球，咯咯笑着跑开了，跑向不远处一脸担忧看着他的父母。
那笑容，纯粹而充满生命力，像一道阳光，毫无预兆地刺破了罗明周身的灰暗。
他握着课本的手指微微收紧。
就在那一刻，他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一个关于未来，关于出路，极其微弱却切实存在的念头。
他或许无法再回到课堂，但他或许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学一门手艺，一点一点地，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挣得一点立足之地。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落入他被苦难压实的心土，暂时还看不到萌芽的可能，却代表着一种方向。
微光，不止来自远方。
也开始从他内心的最深处，挣扎着，透出一点痕迹。
他抬起头，透过稀疏的树枝，望向城市被高楼分割的天空。
天很蓝。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青草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低头，继续看那本艰涩的课本。
眼神专注而沉静。
仿佛过去的绝望和未来的艰难，都在这片刻的阳光和书页间，被短暂地消化和接纳了。
活下去。
并且，要更好地活下去。
这个信念，从未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