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达成，绿洲边缘的气氛却依旧紧绷。
秃鹫的人马虎视眈眈地盯着取水的队伍，虽然肉香勾得他们腹中雷鸣，但军纪尚未完全涣散。陈默这边，楚清秋的楚家军和柳如丝的玄甲军则刀出鞘、弓上弦，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异动。
陈默恍若未觉，他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那只正在烤制的肥羊上。火焰舔舐着羊皮，油脂滴落，爆起滋滋的响声和更浓郁的香气。他手法娴熟地涂抹着酱料，撒上香料，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秃鹫拿着那张写满“秘方”的羊皮纸，独眼灼灼，几乎要将纸张洞穿。上面写的香料名称古怪，配比奇特，步骤繁琐，与他所知任何烹饪之法都迥异。他试着在心中默记演练，却总觉得隔了一层。
“首领，”陈默头也不抬，声音透过烟火气传来，“光看是看不出滋味的。何不让你的人也试试？我这儿调料还够支起几个炉子。”
秃鹫眼神一闪，这正是他想要的！既能验证秘方真伪，又能让手下尽快吃上，稳定军心。他立刻点了十几个心腹，让他们围着陈默新支起的几个烤架，名义上是“帮忙”，实则是偷师学艺。
陈默似乎毫无戒心，甚至颇为“热心”地指点。
“火候要旺，外皮才脆。”
“这香料现在撒，早了，得等肉色变了再下。”
“翻面要快，不然汁水锁不住。”
他边说边示范，毫无保留。那几个沙盗学得手忙脚乱，烟雾缭绕中，被呛得咳嗽连连，烤出来的肉不是焦黑就是半生，惨不忍睹，与陈默手下那金黄流油的成品形成惨烈对比。
秃鹫的眉头越皱越紧。难道这秘方真如此难掌握？
陈默见状，叹了口气，割下自己烤好的最好的几块肉，递给秃鹫和他的亲卫：“先吃着。学艺非一日之功，让他们慢慢练。”
那无可挑剔的滋味再次征服了秃鹫的味蕾，也让他对秘方的渴望达到了顶点。他看着手下那群笨拙的蠢货，心头火起，又看向气定神闲的陈默，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等秘方彻底到手，取水完毕，就立刻……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看守水源的沙盗小头目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色惊惶：“首领！不好了！水……水好像有问题！”
“什么？！”秃鹫猛地站起。
“弟兄们……弟兄们喝了刚打上来的水，肚子疼得厉害，上吐下泻！”小头目哭丧着脸，“是不是……是不是他们下了毒？！”他猛地指向取水的队伍。
楚清秋脸色一变，长剑瞬间出鞘三分。柳如丝眼神也冷了下来。取水的士兵们立刻停止动作，紧张地握紧了武器。
场面瞬间剑拔弩张！
陈默却“咦”了一声，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他走到水边，掬起一捧水，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甚至还伸出舌尖尝了一点点（在楚清秋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下）。
然后，他恍然大悟般拍了拍额头：“哎呀！看我这记性！忘了告诉首领，这处水源甚好，只是每逢这个季节，水边会生长一种特殊的‘醉鱼草’，其汁液微毒，人畜误食便会腹痛泄泻，但绝不致命，两个时辰后自解。需将水打上来后，静置半个时辰，或者投入几颗沙棘果，毒性立解。”
他语气诚恳，带着几分歉意，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几颗干瘪的沙棘果：“首领若不信，可即刻一试。”
秃鹫将信将疑，示意手下照做。果然，投入沙棘果后，再饮那水，再无不适。
一场风波看似化解。
但秃鹫的心却提得更高了。对方连这等细微之事都如此清楚？这大漠，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隐秘？再看陈默那坦然自若的模样，他心底那点杀人越货的心思，竟有些动摇起来。
取水有条不紊地进行。陈默烤的肉也一批批送入沙盗营地，引发了更大的骚动和争抢。秃鹫严格控制着秘方羊皮纸，只让几个心腹厨师尝试，结果依旧烤得一团糟，不是苦就是涩，完全不是那个味儿。
他烦躁不已，忍不住又凑到陈默身边，旁敲侧击：“共主这手艺，真是神乎其技，莫非真是天神所授？”
陈默翻动着肉块，笑了笑，火光映得他侧脸明暗不定：“哪有什么天神。不过是些祖传的笨法子，加上……一点因地制宜的改动。”
“因地制宜？”秃鹫捕捉到这个词。
“是啊，”陈默语气随意，“就像这烤肉，在江南需文火慢炙，用梅子酱解腻；到了塞北，就得猛火快烤，靠重盐烈酒御寒。而在这大漠……”他抓起一把香料，任由其从指缝洒落，“风大沙多，肉易干柴，便需更多的油脂和这般浓烈的香料来包裹锁水，借风势将香味送远，才能勾得来客人嘛。”
他话说得平常，听在秃鹫耳中却如惊雷！
江南？塞北？他一个常年混迹西北的军官，对江南饮食能如此了解？还有这“借风势送香”……分明意有所指！
秃鹫独眼死死盯着陈默，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破绽，却只看到一片平静淡然。他心头疑窦丛生：这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只是个会烤肉的！他到底知道多少？
夜色渐深，取水接近尾声。沙盗营地那边因为吃了肉，喝了（处理过的）水，气氛松懈了不少，甚至传来了鼾声。而秃鹫却毫无睡意，心乱如麻。
陈默烤完最后一批肉，擦了擦手，走到秃鹫身边，递给他一个皮囊：“首领辛苦了，尝尝这个，解腻。”
皮囊里是他用沙枣和某种草药酿的粗酒，味道酸甜带着奇异的回甘。
秃鹫心事重重地接过，灌了一大口。酒液下肚，带着一股暖意，似乎也松动了某些紧绷的心防。
陈默看着远处漆黑的沙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秃鹫说：“这大漠啊，看着荒凉，其实处处是生机，也处处是杀机。能活下来的，不管是人是兽，都得有点看家本领。有的靠牙尖爪利，有的靠钻营打洞，有的嘛……”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就得靠鼻子灵，耳朵长，知道哪块云彩有雨，知道哪条路是死路。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秃鹫握着皮囊的手猛地一紧，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听懂了！这是警告！赤裸裸的警告！对方不仅知道他们的伪装，甚至可能知道他们的任务细节和……退路？
他背后瞬间渗出冷汗。再看陈默，那平静的侧脸在火光下竟显得有些莫测高深。
难道……这次任务本身就是个陷阱？萧丞相是要借刀杀人，连他们一起除掉？还是眼前这人，有着他们根本无法抗衡的底牌？
恐惧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陈默忽然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清澈，却仿佛能看透他内心所有恐惧：“首领是聪明人。有些富贵，得有命享才行。拿着秘方，带着兄弟们吃顿饱饭，换个地方，照样逍遥。何必……非要掺和那些掉脑袋的浑水呢？”
秃鹫独眼剧烈闪烁，内心天人交战。
最终，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咬牙，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是西疆都督府的人！萧衍密令，假扮沙盗，截杀前朝余孽……呃，是您！承诺事成之后，许以高官厚禄！绿洲里还有我们五百伏兵！就等你们取完水最松懈时动手！”
他一口气说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喘着粗气，紧张地看着陈默。
陈默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早就料到。他拍了拍秃鹫的肩膀：“多谢首领坦诚。秘方放心，绝对是真的。只是有几味香料，需得用绿洲东南角那片红柳林里特有的‘醉香叶’效果才最好，别的地方产的，味道终究差些火候。”
秃鹫一愣，瞬间明白了——这秘方离了这绿洲，根本没用！对方从一开始就掐死了他的贪念！他心底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熄灭，只剩下后怕和一丝庆幸。
“共主……那我……”
“水取完了，我们即刻就走。”陈默站起身，“首领自便。至于那五百伏兵……我想首领自有办法‘安抚’。”
秃鹫看着陈默走向楚清秋和柳如丝，低声快速交代了几句。楚清秋面露惊愕，随即化为冷厉，迅速下令。柳如丝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秃鹫一眼，看得他头皮发麻。
队伍迅速集结，无声无息地撤离绿洲边缘，消失在漆黑的沙漠中，速度快得惊人。
秃鹫独自站在原地，握着那张如同废纸的秘方，看着地上尚未熄灭的篝火，半晌，狠狠啐了一口。
“妈的……都是妖怪！”
他转身，对着亲卫吼道：“传令！伏兵撤回！妈的，吃坏了肚子拉稀跑不动，还打什么仗！原地休整！”
沙漠重归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远去的队伍里，楚清秋忍不住问陈默：“你怎知水源有毒？又怎知还有伏兵？那‘醉鱼草’、‘沙棘果’……”
陈默骑在骆驼上，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淡淡道：“我猜的。”
“猜的？”楚清秋愕然。
“烤肉时，看到水边有些被啃噬过的植物残留，像书上说的醉鱼草。沙棘果能解轻微毒物，是部落老人告诉我的常识。”陈默语气平静，“至于伏兵……那位秃鹫首领，指甲缝里干净，不像常年在风沙里搏命的真沙盗。他手下虽然伪装得好，但布防站位太过规整，暗合军阵之道。三千人占据绿洲，却只在外围设防，内部空虚，不合常理，必然另有埋伏。”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他太贪，又太怕死。稍微吓唬一下，自然就说了。”
楚清秋看着陈默的侧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份观察力、推断力，以及对人心精准的拿捏……绝非一个普通青楼子弟或厨子所能拥有。
柳如丝骑着白骆驼靠近，轻笑一声：“看来，我们的共主殿下，藏得比想象中还深呢。”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拉了拉缰绳，加快了速度。
夜空下，他的背影依旧清瘦，顶着那顶可笑的王冠，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正在那具躯壳里悄然苏醒。
前路依旧危机四伏，但经过今夜，某些平衡，似乎已经开始微妙地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