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风月班后院。
晨光初照,新收的小徒弟阿禾正蹲在廊下,笨拙地折叠一只纸蝶。
火盆边的铁架上,晾着刚刷完防火浆的布景骨架,空气中弥漫着竹胶与熟蜡的香气。
账房老张捧着茶碗踱步进来,嘴里还念叨着昨夜街头巷尾的新传言:“听说了吗?连西市胡商都在求购‘织锦纸’,一叠炒到五两银子……”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
小豆子冲进来,脸色发白:“出事了!宫里来人了!”
众人一愣。
“不是太监总管,是御前直递的黄衣内侍!带着圣旨模样的卷轴,点名要见苏娘子!”
老张手一抖,茶碗“啪”地摔在地上,碎瓷四溅,热茶泼了一地。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苏织锦正在绣坊调试新式光影机关,听见动静走出来,眉目平静如常。
她拍了拍手上的纸屑,问:“人到了?”
“在前厅候着……”小豆子喘着气,“说是冬至大典的事。”
所有人呼吸一滞。
冬至大典——一年中最隆重的祭天盛典,历来由礼部牵头、工部承造,从未有过民间艺人染指主景设计。
那是天子面南告天、万邦朝贺的时刻,何等森严,何等禁忌!
而现在,宫中竟亲自遣使,点名召见一个纸扎匠?
谢无弦从琴房走出,手中还抱着七弦琴,神色冷峻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他看向苏织锦,目光深邃,仿佛早已预见这一刻,却又无法平静。
苏织锦却只是轻轻撩了撩鬓角碎发,唇角微扬。
她没说话,只转身走进屋,取出那只珍藏多日的紫檀工具匣,拂去浮尘,郑重扣上铜锁。
阳光斜照进来,映在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上。
那一刻,没有人再怀疑——有些人,生来就不该困在草台之下。
三天后,宫门开启。
金瓦朱墙间寒风凛冽,苏织锦只穿一身素青布裙,肩扛一只不起眼的竹箱,跟着赵嬷嬷穿过层层宫门。
脚下的石砖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每一步都像踏在规矩与生死的边界线上。
“这是《天工图录》里的‘五谷丰登灯架’。”赵嬷嬷停在偏殿前,将一张泛黄图纸摊开,指尖重重戳向中央,“红绸金穗,稳当就好。你只需照做,莫要节外生枝。”
她语气冰冷,不带半分商量余地:“禁用彩纸,不得高过宫墙,所有机关须提前三日拆解封存——这是祖制,违者以‘惑乱典礼’论罪。”
苏织锦低头看着图纸,嘴角几不可察地牵了牵。
这不是请她创新。
是让她照抄旧样,做个听话的傀儡罢了。
她轻声道:“是。”
赵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便走。
可就在她转角刹那,苏织锦抬眼望向御花园方向。
那一池静水倒映着巍峨宫墙,宛如囚笼。
风吹过水面,涟漪荡开,几片落叶随波打转,忽而聚拢,忽而散开——像是某种无声的启示。
她眸光一动,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当晚,风月班密室灯火通明。
谢无弦负手立于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琴弦。
林舟坐在角落,粗布衣袖卷到肘部,沉默抽烟。
小豆子则趴在桌上,摊开一张手绘河道图。
“宫里不让动土、不许搭高、不准留夜。”苏织锦站在中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就让灯自己走。”
三人齐齐抬头。
她展开一张草图,眼中燃起久违的锋芒:“我不做灯架,我要做‘浮灯阵’。”
“以轻质纸鸢为底托,内置微型浮囊,沿护城河暗渠顺流而下。每盏灯造型各异——稻穗象征五谷,麦浪寓意丰收,梅花报春,瑞鸟迎祥。它们随水流缓缓前行,微微振翅,如活物游弋。”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图中几处弯道:“关键在于流向控制。我需要人在子夜换岗时,在河道转弯处布设斜向导板,引导灯群汇聚成‘万象更新’四字,仅现半刻,随即解散,不留痕迹。”
林舟猛地抬头:“漕帮能办。但时间必须精准,差一刻钟都不行。”
“我会算准水速与潮汐。”苏织锦沉声道,“至于灯光——用夜光粉混蜂蜡涂边,遇空气缓慢发光,熄灭亦有层次。”
谢无弦终于开口:“我可谱《河灯引》,编钟起势如渊,箫声导流似溪。音律与光影同步流转,让整个京城听见这场‘流动的盛宴’。”
烛火跳动,映在四人脸上,像是点燃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野心。
苏织锦望着窗外沉沉夜色,轻声道:“他们要我守旧规,我就用最传统的材料,做出前所未有的东西。”
“纸是软的,心是硬的。”
“我要让他们看见——什么叫真正的‘万象更新’。”第10章 蝴蝶飞进宫墙那夜(续)
赵嬷嬷是踩着霜色来的。
天刚蒙蒙亮,宫门尚未启钥,她便带着两名内侍疾步穿行于偏巷,衣襟上金线绣的鹤纹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她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图纸——正是昨日偷偷从尚衣局小太监处截下的“浮灯阵”草图,笔迹清瘦利落,结构诡谲精巧,与礼部呈报的《五谷丰登灯架》全然不同。
“欺君罔上!”她咬牙低喝,袖中指甲几乎掐破掌心,“一个民间匠妇,竟敢私改冬至大典布景?还妄图以纸鸢浮灯替代正统彩楼?这是要让天下人笑我大靖无礼制吗!”
她一路直扑风月班设在城西的临时作坊,一脚踹开木门,冷声呵斥:“苏织锦!你可知罪!”
晨光刚洒进屋檐,作坊里还弥漫着竹篾烘烤后的焦香。
苏织锦正蹲在案前,用细铜丝固定一只纸鹤的翅骨,听见动静也不慌,只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
“赵嬷嬷来得早。”她放下工具,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碎屑,“可是为那灯阵的事?”
“你还敢承认?”赵嬷嬷怒极反笑,将图纸摔在桌上,“禁高、禁留、禁机关——你哪一条没犯?这纸上画的,是灯?是妖术!若在典礼当夜失控,引得百官惊扰、圣驾不安,你担得起这个罪么!”
四周学徒吓得噤若寒蝉,唯有谢无弦倚在门框边,冷笑一声:“所以,您是要查封这里?还是直接押她去刑部大狱?”
赵嬷嬷瞪他一眼,却不接话,只盯着苏织锦:“你说,你要怎么收场?”
苏织锦没答,转身取来一盏巴掌大的纸灯模型,通体由半透明桑皮纸糊成,内置轻木浮托,边缘涂着淡淡荧光粉。
她捧着它走到院中那方蓄水池边,轻轻放入水中。
众人屏息。
初时,纸灯随波轻荡,无声漂流。
忽然间,一阵微风拂过,水面涟漪扩散,灯影竟似有了灵性般缓缓调转方向,沿着池壁划出一道弧线。
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共九盏微型纸灯自暗格中依次滑出,顺流而下。
就在赵嬷嬷错愕之际,九灯倏然聚拢,借水流之势,在池心拼成一个清晰的“春”字,月光映照其上,光影流转,宛如天降符文,旋即又悄然散开,不留痕迹。
死一般的寂静。
赵嬷嬷嘴唇微抖,眼底掠过震惊与动摇。
她喃喃道:“这……这不是僭越……这是……祥兆。”
苏织锦立于池畔,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若灯不登墙、不触地、不留痕,只浮于外河,显于宫墙之外,又未违禁令明文——算不算合规矩?”
赵嬷嬷久久不语,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终是长叹一声:“你这丫头……把死规变成了活法。”
她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明日子时,护城河段,我不派人拦你——但若出半分差池,你我皆无葬身之地。”
冬至前夜,全城无眠。
护城河两岸早已人山人海,百姓提灯守候,孩童骑在父亲肩头翘首以盼。
林舟率漕帮三十六名精干弟兄沿河布防,每隔三十步一人,手持竹竿与导板,只等信号一响,便依计引导水流转向。
角楼之上,谢无弦独坐抚琴。
月升中天,第一缕箫音破空而出,如溪流初涌。
随即编钟轻震,琴声渐起,如风推云浪,层层推进。
就在这乐声初扬之际,上游暗渠闸门缓缓开启——
刹那间,千盏纸灯顺流而下!
有的形如稻穗,金箔点染,沉稳厚重;有的似麦浪翻滚,纸叶层层叠叠,随水起伏;更有瑞鸟展翅、梅花吐蕊,每盏皆能微微振翅,仿佛真有生命。
夜光粉随空气缓慢激活,由幽蓝转为暖黄,整条河道宛如星河倾泻,流动不息。
当乐至高潮,所有灯群在三个预设弯道受导板牵引,精准汇聚成四个大字——万象更新!
仅存半刻,随即散作流萤,消失于下游夜雾之中。
万人仰望,齐声高呼:“万象更新!万象更新!”
宫墙上,皇帝凭栏而立,望着远处那片璀璨流动的光河,久久未语。
良久,才对身旁重臣点头低语:“此景不在殿内,却入人心。”
翌日清晨,阳光洒落坊门。
赵嬷嬷遣小太监送来一方紫檀匣,匣中静静躺着一枚银牌:尚仪局特聘巧匠,背面刻着一行小字——莫忘来路。
众人欢呼雀跃,老张激动得差点打翻墨汁,小豆子蹦跳着要去买鞭炮庆祝。
唯苏织锦静立窗前,指尖轻摩银牌,目光落在远处坊外青石阶上。
那里,李掌柜带着十几个年轻匠人跪伏门前,手中捧着自制的“织锦纸”,纸面粗糙却努力模仿着纹理与折法,有人甚至用炭笔临摹了她的机关图。
“苏娘子!”李掌柜老泪纵横,“我们想拜师!哪怕扫地煮饭,也愿学您这一手真本事!”
坊内一片寂静。
苏织锦还未开口,身旁已传来一道清冷嗓音——
“收吧。”谢无弦走上前,站在她身旁,目光深远,“将来这些手,还要托起更大的梦。”
风起,檐角铜铃轻响。
一只染金纸蝶自坊外翩跹而来,薄翼折射朝阳,悄然停驻在新挂的“锦云坊”匾额之上,仿佛某种无声的见证。
而此时,苏织锦步入讲堂,翻开教案准备授业,忽觉案上《浮灯机关图》似乎少了什么——
她凝神细看,心头微震。
那图一角残稿,竟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