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了。
陈家堂屋里。
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将一家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陈富贵留下的那股子骚乱劲儿,还没完全散去。
李玉珍端来一盆热水,给两个男人擦脸。
她嘴里还在后怕地念叨。
“今天这事儿,多亏了小夏反应快。办证……办啥证啊?你爹就是狩猎队长,以后让他带着你上山,谁还敢说闲话?”
在她看来,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陈金华闷着头。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娘,不一样。”
陈夏接过毛巾,仔细擦了擦手。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我爹是队长,他得带着狩猎队的人一起干活,那才叫集体。”
“他要是天天撇下大伙儿,就带着我这个儿子单干,不出三天,人心就散了。”
“唾沫星子都能把咱家淹死。”
“再说了,我爹总有老的一天,狩猎队也总要有新人顶上。”
“我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他翅膀底下吧?”
他看向父亲那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爹,你得回归队伍,继续当你的主心骨。”
“而我,必须自己站出来,名正言顺地单干。”
“只有这样,咱们家以后的路,才能走得稳当。”
“不管我拿回来什么,都是我凭本事挣的,谁也挑不出理!”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陈金华抽烟时,烟锅里“滋滋”的燃烧声。
李玉珍不说话了。
她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心里五味杂陈。
她感觉儿子好像一夜之间,就从一个需要她操心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能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男人。
许久。
陈金华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他站起身,没有看陈夏,只是对着李玉珍沉声吩咐道:“把昨天那块后臀肉,切五斤下来,用油纸包好。”
“明天一早,小夏跟我去找王书记。”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清晨的寒气,带着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
陈夏利索地用油纸包好了五斤喷香的野猪肉,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父子俩没吃早饭,怀揣着明确的目的,朝着村东头的书记王建国家走去。
刚走到村口的大路上。
迎面就晃晃悠悠地走来一拨人。
正是狩猎队那七八个队员。
他们刚从南山坳里下来,一个个顶着黑眼圈,耷拉着脑袋,满脸的疲惫和晦气。
为首的赵铁柱手里,只提溜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野鸡。
其他人更是两手空空。
看到陈金华父子,赵铁柱那双三角眼立刻就活泛起来。
他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呦,这不是咱们队长吗?”
“咋的,昨天单飞收获咋样啊?我们哥几个天不亮就进山,累死累活,就整了这么几只山鸡,不够塞牙缝的。”
他故意把手里的野鸡提得老高。
话里话外,都是刺儿。
“你们爷俩可好,昨晚睡得挺香吧?陪儿子在家里过家家,可比在山里喝西北风舒坦多了!”
“就是,队长现在是享福喽!”
“放着我们不管,自己带儿子玩,这叫啥事啊!”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言语间充满了对陈金华“脱离集体、不务正业”的讥讽和不满。
陈金华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背着手,闷着头抽他的旱烟,根本不屑于跟这帮人废话。
陈夏却站定了。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还行。”
“收获不小。”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透着一股子气死人的淡定。
赵铁柱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还想再喷几句。
就在这时。
一个村民急匆匆地从大队部那边跑了过来,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铁柱哥!你们还搁这儿磨蹭啥呢?”
“我刚才从大队部回来,听人说,金华哥爷俩昨天猎了头三百多斤的野猪王!”
“昨晚上就在大队分的肉!好家伙,那场面,里三层外三层的!你们咋没赶上?”
这话一出。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铁柱和那七八个狩猎队员,集体愣在原地。
他们的表情瞬间僵住,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
他们是专业的猎人。
他们比屯子里任何人都清楚,“三百多斤的野猪王”这几个字,代表着什么样的分量!
那是他们一整个狩猎队,干半个月都未必能碰上的硬茬子!
陈金华一个人,带着他那个半大小子,就给干翻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所有人的目光,机械地,难以置信地,从报信的村民脸上,转移到了陈金华父子身上。
最后,又落到了自己手里那几只可怜兮兮的野鸡上。
那几只野鸡,此刻在他们手里,变得无比刺眼,无比沉重。
它们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群人的愚蠢、自大和刚刚那番可笑的言论。
几个队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然后又变青,跟开了染坊似的,精彩极了。
赵铁柱张了张嘴。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用鞋底子左右开弓,抽了十几个大嘴巴子。
陈金华父子俩,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们。
他们径直从这群石化的人身边走过,朝着王建国的家走去。
王建国家。
院子里正升腾着早饭的香气。
王建国端着一碗大碴子粥,正呼噜呼噜地喝着。
看见陈金华父子提着肉上门,他连忙热情地放下碗:“金华来了!快,进屋坐!”
进屋后。
陈金华这个在山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面对求人的事,反倒有些局促。
他磕磕巴巴地把来意说了一遍。
王建国听完,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抽着烟,心里跟明镜似的。
最近这段时间狩猎队效益不好,他这个当书记的,心里正犯愁呢。
整个屯子的肉食供应,可都指望着他们。
结果,老的指望不上,小的这边,却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三百多斤的野猪王!
这对比,太强烈了!
王建国心里瞬间有了决断。
他意识到,靠山屯的狩猎力量,不能再搞论资排辈那一套了!
需要新鲜血液!
需要陈夏这样有脑子、有本事、敢打敢拼的年轻人站出来!
“啪!”
王建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都跳了一下。
他看着陈金华,声如洪钟:“金华,这事儿你不用求我!我正想找你说呢!”
“小夏这个证,必须办!我特批了!”
“咱们靠山屯,就得能者上,庸者下!不能让有本事的人寒了心!”
说完,他的目光转向了陈夏。
那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期许。
“小夏啊,有了证,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靠山屯大队狩猎队,最年轻的正式队员了!”
王建国的话,让陈金华和陈夏都愣住了。
他们只是来办个“个体户”执照,没想着直接“入编”啊!
王建国却摆了摆手,眼光看得更远。
“以后,别说你单干,就算你小子有能耐,拉起几个人,成立个狩猎二队,我都给你批条子!”
“咱们狩猎队,死气沉沉太久了,就得有你们这种能打硬仗的后生,来搅和搅和,把这潭水给我弄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