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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老锉刀

白露这天的露水特别重。赵卫国推开车间门时,老镗床的导轨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像撒了把碎玻璃。他从工具箱里翻出块麂皮,顺着导轨纹路细细擦拭——这是父亲留下来的规矩,白露秋分要给机床“打蜡”,用蜂蜡混着机油擦三遍,说“铁也怕潮,得跟人一样添衣裳”。

麂皮擦过的地方泛起暗光,露出道几不可见的刻痕。赵卫国的指尖顿了顿,这是1993年他跟父亲赌气时划下的,当时嫌父亲教的“反镗法”太老套,用锉刀在导轨上狠狠划了下,结果被父亲罚磨了三天钻头。

“爸,你看谁来了?”小敏的声音撞碎了晨雾。门口站着个穿中山装的老人,手里捧着个红木盒子,鬓角的白霜比导轨上的露水还厚。

“是……是徐师傅?”赵卫国直起身,手里的麂皮差点掉在地上。徐仲山是父亲的师兄,三十年前在三线工厂一起镗过炮弹壳,后来听说去了深圳开厂,再没联系过。

徐仲山把红木盒往工作台上一放,铜锁“咔哒”弹开,里面躺着把锉刀。木柄的包浆亮得像琥珀,锉齿却磨得快平了,刀尾刻着个“仲”字,笔画里嵌着层深褐色的东西。

“这是你父亲的刀。”老人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1971年他帮我镗导弹尾翼,我不小心把锉刀掉炼钢炉里了,他徒手捞出来的,手上的肉烫在了木柄上。”

赵卫国的指尖触到那层深褐,突然想起父亲左手虎口那道月牙形的疤。小时候总问疤是咋来的,父亲只说是“被铁咬了口”,直到去年整理父亲遗物,才在老照片背面看到批注:“救仲山的刀,值。”

“您咋突然来了?”赵卫国给老人倒了杯热茶,水汽模糊了两人鬓角的白霜。

“听说你把老镗床玩出了新花样。”徐仲山呷了口茶,目光扫过墙上的锦旗,在核工业部那面停住了,“当年刘扒皮说咱这些老骨头是废铁,现在看看,谁才是能炼钢的料。”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牛皮本,纸页脆得像枯叶:“这是当年三线工厂的零件图册,你父亲画的,说‘等将来有了好徒弟,就把这册子给能看懂的人’。”

赵卫国翻开册子,第一页是幅铅笔素描:两个年轻人蹲在镗床旁,一个举着锉刀,一个拿着卡尺,背景是“备战备荒”的标语。画旁写着:“1969年冬,与仲山共镗100mm炮弹壳,误差0.05mm,记之。”

笔触生涩却有力,像父亲年轻时走的刀路。赵卫国突然想起小敏的数据库,最新更新的“炮弹壳加工参数”里,还标注着“参考1969年手工工艺”,原来源头在这里。

“当年你父亲为了练手感,用这把锉刀锉了一千根铁丝。”徐仲山指着红木盒里的刀,“每根都得锉成0.5mm的圆,锉断一根就罚自己饿一顿。他说‘铁是硬的,人的心得比铁还硬’。”

小敏突然举着手机跑进来,屏幕上是段黑白视频:车间里烟雾缭绕,十几个工人围着台老式镗床,一个年轻人正用锉刀修正零件,左手虎口缠着纱布——正是年轻时的赵父。

“这是我在档案馆找到的!”小敏的声音发颤,“下面写着‘1972年,赵振海师傅用手工修正导弹尾翼,使命中率提高15%’。”

徐仲山突然红了眼眶:“就是这段!当时他手上的伤还没好,愣是用这把锉刀锉了三天三夜,最后零件的误差比图纸还小0.01mm。”他转头对赵卫国说,“你父亲总说,好工匠得有三颗心:细心、耐心、狠心——对活儿细心,对自己狠心。”

赵卫国拿起那把锉刀,木柄的弧度刚好贴合掌心。三十年前父亲把刀交给他时,也是这样的清晨,车间里飘着机油味,老人握着他的手在废铁上锉出第一道弧线:“记住,锉刀能去铁,也能去性子,毛躁的人握不住这刀。”

这时老张推着老王进来了,轮椅上堆着捆旧报纸。“徐老哥,你可算来了!”老王拍着轮椅扶手,“这些年我总念叨你,当年你教我磨钻头的法子,现在还在咱工作室的手册里呢。”

报纸翻开,是1984年的《机械工人》杂志,头版照片上,徐仲山和赵父站在镗床前,胸前的奖章在闪光灯下亮得刺眼。“这篇报道说你们俩是‘镗床双雄’,能把误差控制在头发丝的五十分之一。”老张指着照片里的零件,“这不就是现在航天零件的祖宗吗?”

徐仲山突然笑了:“当年哪想得到,咱镗炮弹壳的手艺,现在能用到空间站上。”他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张名片,“我儿子开了家精密仪器厂,说要跟你合作,让老手艺跟新设备搭个伙。”

名片背面印着个零件图,像朵金属莲花。“这是医疗机器人的关节,钛合金的,机床做不了这么复杂的弧度。”徐仲山指着图,“我儿子说,全中国只有你这把老镗床能镗出来。”

赵卫国的指尖在图纸上划过,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铁不分新旧,能派上用场就是好铁”。当年三线工厂的老机床,现在镗着航天零件;当年救过命的老锉刀,现在还能修正0.01mm的误差——有些东西,看着老了,其实还憋着股劲。

中午李娟送来包子,韭菜鸡蛋馅的,热气腾腾的笼屉掀开时,徐仲山突然说:“这味道跟当年三线食堂的一模一样。”他夹起个包子,眼泪掉在醋碟里,“那时候你父亲总把肉包子让给我,说‘我家卫国能吃,你得多补补’。”

赵卫国往老人碗里添了勺醋:“我爸总说您是他这辈子最佩服的人,说您能闭着眼凭声音听出误差。”

“哪有你父亲厉害。”徐仲山抹了把脸,“他能把废铁镗成宝贝,我不行。当年那批导弹尾翼,要是没他那把锉刀,我早被厂里开除了。”

小敏突然举起相机:“徐爷爷,您给我们讲讲当年的事吧?我想把这些都录下来,放进工作室的‘工匠档案库’里。”她指了指墙角的陈列柜,里面摆着父亲的老账本、刘厂长当年的处分决定、还有三十七个徒弟的拜师帖。

“录啥呀,都是些老掉牙的事。”徐仲山摆摆手,却打开了话匣子,“1970年冬天特别冷,车间没暖气,你父亲就把镗床的冷却液烧热了泡脚,一边泡一边镗零件,说‘铁得热乎着才听话’……”

阳光透过天窗落在红木盒上,老锉刀的木柄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赵卫国看着这把浸过血、烫过肉、锉过千根铁丝的刀,突然明白父亲为啥总说“工具是有灵性的”——它记着谁用过它,记着为谁受过伤,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情谊。

二、新刀

秋分那天,工作室来了群特殊的客人。二十多个穿校服的孩子围着老镗床,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的笔记本上画满了铁屑和齿轮。

“这就是能镗空间站零件的机床?”个扎马尾的小姑娘伸手想摸,又怯生生地缩了回去。她是职业院校“工匠班”的学生,叫林小满,是林默的妹妹。

“小心铁屑扎手。”赵卫国递给她块磁铁,“把地上的碎屑吸起来看看,能分出钛金和碳钢不?”

孩子们立刻蹲在地上抢磁铁,铁屑吸在磁铁上,像群黑色的小虫子。林小满突然举起块银白色的碎屑:“赵师傅,这是钛合金吧?我哥说您能把它镗成比头发丝还准的零件!”

“不是我能,是老祖宗传的法子能。”赵卫国从工具箱里拿出把新锉刀,亮闪闪的合金刀身,塑料手柄上印着“精密级”三个字,“这是昨天刚买的新刀,比我那把老的锋利十倍,但要论修误差,还得靠老法子。”

他把新刀和徐仲山送来的老锉刀并排放在一起,新旧两把刀,像隔着时空的爷孙俩。“你们看,老刀的锉齿磨平了,却能凭手感找误差;新刀看着厉害,没经验照样锉废零件。”

孩子们的眼睛更亮了。林小满突然问:“赵师傅,您能教我们磨钻头吗?我哥说这是学手艺的第一课。”

“得先学认铁。”赵卫国指着墙角的废料堆,“这里有钢、铁、铜、铝,你们每人挑一块,用锉刀试试,说说它们的脾气。”

孩子们立刻散开,车间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锉刀声。林小满拿着块锈铁,锉了没两下就皱起眉:“这铁咋这么硬?还掉渣!”

“因为它生锈了,就像人生了病。”赵卫国接过铁块,用砂纸打磨掉锈迹,“你看,里面的钢还是好的,就是外面长了层‘疤’。锉这种铁,得顺着纹路来,不能硬来。”

他拿起老锉刀示范,锈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银亮的钢。“记住了,锉刀是医生,得先摸清楚铁的毛病,再对症下药。”

这时小马举着直播设备进来,镜头对准墙上的大屏幕:“家人们,今天是‘工匠开放日’,赵师傅带孩子们认铁呢!看这小姑娘,锉得有模有样!”

屏幕上突然跳出条金色弹幕,ID是“徐氏精密仪器”:“赵师傅,我爸让我送新刀来了!二十把合金锉刀,按您说的角度磨好了刃!”后面跟着个卡车大车,车轮滚滚的动画碾过屏幕。

“这孩子。”赵卫国笑着摇头,心里却暖烘烘的。徐仲山的儿子昨天还视频请教磨刀角度,今天就把成品送来了,说“按老规矩,新刀得让老师傅开刃”。

下午的实操课教磨钻头。林小满的手总抖,磨出来的切削刃歪歪扭扭,急得直掉眼泪。“别急。”赵卫国握住她的手,“你看这钻头,就像支铅笔,笔尖得对称,写字才不歪。”

他引导着钻头在砂轮上转动,火花在两人之间绽开。“当年我爸教我时,在砂轮旁画了条线,说‘钻头的角度得跟这条线对齐’。现在我把这条线画在你心里,以后不用看也能磨直。”

林小满突然抬头,眼里闪着光:“赵师傅,我爷爷的笔记里也画过这条线!他说这是‘良心线’,磨钻头不能歪,做人更不能歪。”

赵卫国心里一动,想起林建国笔记里的那句话:“刀直,心才能直;刀准,人才能准。”这些藏在铁屑和刀痕里的道理,原来早就像铁水一样,浇铸在一代代手艺人的骨血里。

傍晚收工时,孩子们排着队跟老镗床合影。林小满举着自己磨的钻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赵师傅,我能把这钻头留下吗?等我学成了,再来用它镗个大零件!”

“留着吧。”赵卫国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磨钻头要顺时针转三圈退半圈,就像走路,走三步得回头看看路直不直。”字迹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钻头,像个倔强的标点。

孩子们走后,车间里安静下来。赵卫国把徐仲山送的新刀拆开,每把都按老规矩在砂轮上开了刃。刃口的角度30度,不多不少,正是父亲当年教他的标准。

小敏突然拿着个快递盒进来:“爸,徐叔叔寄来的,说是给老镗床的礼物。”

打开一看,是套崭新的导轨。钛合金材质,表面镀着层蓝色的耐磨膜,比老镗床的铸铁导轨亮堂多了。“徐叔叔说这是他们厂最新的产品,硬度是普通导轨的三倍,专门按老镗床的尺寸定制的。”小敏摸着导轨,“他还说‘老伙计得配新骨头,才能跑得更远’。”

赵卫国看着新导轨上的刻度,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铁要常锻,人要常学”。当年父亲把手动镗床改成半自动,现在他又要给老镗床换上钛合金导轨——不是忘了本,是要让老手艺穿着新鞋,走更远的路。

老张推着老王进来时,正撞见赵卫国在量导轨尺寸。“要换导轨?”老王指着老导轨上的刻痕,“这上面可有你父亲的手印,当年他总趴在这上面找水平。”

“换下来的导轨留着。”赵卫国拿起粉笔在墙上画了个框,“我想在这儿做个‘铁屑墙’,把有故事的零件、工具都嵌进去,就像咱家的家谱。”

“这主意好!”老张拍着大腿,“我这就把当年你父亲修过的拖拉机轴承找出来,那上面的刀痕,比日历记得还清楚。”

李娟端着晚饭进来,闻言笑着说:“那我把你爸的老围裙也挂上,补丁摞补丁的,都是故事。”她指着围裙口袋里的卷尺,“这尺子量过你小时候的身高,也量过航天零件的尺寸,多有意义。”

夜色渐浓,车间的灯却格外亮。赵卫国看着墙上的粉笔框,突然觉得这面墙就像本摊开的家谱,每道刀痕都是一句话,每块铁屑都是个标点,记录着谁在这里流过汗,谁在这里磨过刀,谁在这里把误差从0.1mm修成了0.001mm。

他拿起那把浸过父亲血肉的老锉刀,轻轻放在新导轨上。木柄的温度和金属的凉意混在一起,像场跨越时空的握手。明天,他要亲手把新导轨装到老镗床上,让父亲的老伙计,换上能跑向未来的新骨头。

老锉刀的木柄在灯光下泛着光,刀尾的“仲”字旁边,赵卫国用红漆补了个“振”字——父亲的名字。他想,等将来小敏接手了,再让她刻上自己的名字,就像棵树的年轮,一圈圈长下去。

窗外的月光落在零件架上,那里摆着林小满磨的钻头,徐仲山送的新刀,还有刚到的钛合金导轨。每样东西都闪着光,像是在说:铁会老,刀会钝,但只要还有人握着锉刀,还有人记得那些关于铁的故事,这门手艺就永远年轻。

赵卫国翻开老账本,在最新一页写下:“9月23日,收林小满为第41个徒弟,新导轨到货,老锉刀迎来新伙伴。铁与火的家谱,要接着往下写。”

字迹里带着老锉刀的韧劲,也带着新导轨的亮堂。写完他把账本合上,压在那把老锉刀下面。明天太阳升起时,这里又将响起熟悉的锉刀声,清脆,坚定,像无数个音符,谱着属于手艺人的,永远写不完的家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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