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如墨。
鼓山后山,一处隐秘的溶洞口,赵铁山带着一身烟火气和疲惫,却难掩眼中的兴奋,指挥着弟子们将十几个沉甸甸的木箱小心翼翼地抬进洞内。箱盖打开,里面是油纸包裹的、散发着刺鼻硝磺味的黑色火药块!
“成了!他娘的,成了!”赵铁山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烟灰,独眼放光,“王老爷和那狗千总想烧死咱们?呸!老子一把火,烧得他们晕头转向!那帮守卫,看到库房里‘火药’堆得满满的,还以为走水没烧着,忙着救火呢!哪知道真的家伙,全在老子这儿了!还有这些…”他指着另外几个箱子,“是咱们自己的‘水晶硝’和硫磺!林兄弟的法子,神了!熟石膏粉加点黑灰,跟真火药一模一样!哈哈!”
陈文远看着堆积如山的火药,激动得双手颤抖:“天佑中华!天佑马尾!赵师傅,你立下大功了!”
“功不功的再说!”赵铁山摆摆手,脸色随即凝重下来,“林兄弟那边…有消息吗?”
陈文远神色一黯,摇摇头:“王将军府上戒备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不过,王将军既然出手救了林兄,应该暂无性命之忧。当务之急,是立刻赶制火药和水雷!法夷的总攻,就在明日午后!”
“对!干活!”赵铁山大手一挥,“阿强,带人把咱们的‘水晶硝’和硫磺按林兄弟定的方子,三成硫磺,一成半木炭粉,五成半硝石,给老子狠狠地熬!要最上等的‘颗粒药’(黑火药的一种高级形态,燃烧更充分,威力更大)!其他人,跟我去整水雷!陶罐不够了,就用厚木桶!桐油给老子刷三遍!引信…引信是关键!按林兄弟留下的双保险图纸,给老子做到万无一失!”
整个溶洞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繁忙的兵工厂。坩埚架起,炭火熊熊,熬煮火药的刺鼻气味弥漫;木工叮当作响,赶制着厚实的木桶雷壳;最精密的引信组装区,由几个最细心的老匠人负责,在油灯下屏息凝神,如同雕琢玉器般安装着薄如蝉翼的玻璃酸液管和精密的燧发撞击装置。
时间,在汗水和紧张中飞速流逝。洞外,天色渐明。
福州城,王德榜府邸。
林羽忍着剧痛,在王德榜的搀扶下,半靠在榻上。桌上铺着马尾港的简易地图和那份布防图。王德榜的两名亲信哨官肃立一旁。
“将军,张钦差那边,弹药调集如何?”林羽声音依旧虚弱,但思路清晰。
“杯水车薪!”王德榜脸色阴沉,“何如璋阳奉阴违,只拨付了少量受潮不严重的火药。周边州县的回音,最快也要明日傍晚才能到!杯水车薪!”
“意料之中。”林羽并不意外,他指着地图上螺洲汊的位置,“我已在螺洲汊布设二十枚锚雷和漂雷,重点封锁‘伏尔泰’号可能机动的深水区和通往船坞的航道。但数量太少,覆盖不足。赵铁山新赶制的十枚,应该也已布下。然,被动防御,终是下策。”
他手指重重敲在代表法军“野猫号”轻型炮舰的位置上:“据布防图及阿福所言,此舰吨位小,吃水浅,航速快,常担任前哨侦察和袭扰任务。明日总攻,它极可能率先闯入港区浅水,为后续主力舰指引炮击目标,甚至…直接炮击我岸防薄弱处!此舰不除,如芒在背!”
“先生之意?”王德榜眼中精光一闪。
“主动出击!敲掉这头探路的恶狼!”林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用雷击艇!”
“雷击艇?”王德榜和哨官面面相觑。这个词,对他们而言太过陌生。
“小船!轻便、快速、灵活的小船!无需大炮,只携带我们自制的水雷,利用夜色或烟雾掩护,高速贴近敌舰,将水雷直接…‘送’到它的船底!”林羽用手做了一个撞击的动作,“水雷在敌舰龙骨下爆炸,威力足以撕开一个大洞!任它铁甲再厚,也难逃沉没!”
王德榜倒吸一口凉气!这打法,闻所未闻!简直是自杀式的攻击!但仔细一想,在己方火炮射程、威力、精度全面落后的情况下,这似乎…是唯一能对法舰造成致命威胁的奇招!
“先生…有把握造出此艇?有人…敢驾此艇?”王德榜声音干涩。
“艇,现成的就有!”林羽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闽江上,多得是渔民捕鱼的舢板!稍加改装即可!加装简易的舵轮,加固船头,最重要的是——安装投送水雷的滑轨或吊杆!至于敢死之士…”他看向王德榜,“将军麾下,可有深谙水性、不惧生死的勇士?左文襄公的旧部,血性可曾冷却?”
“血性?!”王德榜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猛地挺直腰板,须发皆张,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文襄公的兵,只有战死的鬼,没有怕死的种!先生尽管吩咐!要多少人?我亲自带队!”
“将军不可!”林羽和哨官同时惊呼。王德榜是核心人物,绝不能有失。
“将军坐镇调度,更为紧要!”林羽恳切道,“我需要十名精通操舟、悍不畏死的水鬼!需要能工巧匠,立刻改装舢板!需要…最好的水雷!不是布设用的,而是特制的、加大药量的撞击触发雷!要确保撞上敌舰,一击必杀!”
“好!我立刻去办!”王德榜不再坚持,雷厉风行,“张龙、赵虎!”他看向两名哨官,“你二人是我麾下水性最好、最敢拼命的!各带四名兄弟,听林先生调遣!要船?城西码头‘老渔头’是我旧识,他那条最快的‘浪里飞’舢板,连船带人,都归先生用!工匠?船厂学徒里,有信得过的!”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福州城,在王德榜这张无形大网的调动下,围绕着林羽这个核心,如同精密的齿轮般开始疯狂运转。一艘轻便坚固的尖头舢板“浪里飞”被秘密拖进王德榜府邸的后院。几名被紧急召来的船厂学徒,在林羽口述、陈文远(被王德榜秘密接入府中)绘图的指导下,紧张地忙碌起来:加固船头龙骨,安装简易的舵轮传动装置,在船头位置加装一个带有释放机关的木质滑轨…
最重要的,是那两枚特制的“杀手锏”!林羽强忍伤痛,亲自监督。选用了最大的厚壁陶罐,填充了由“水晶硝”和硫磺配比熬制、威力最强的颗粒黑火药,足足是普通水雷的两倍!引信舍弃了酸液延时,只保留最可靠的撞击燧发引信,并做了双重保险!陶罐外部用浸透桐油的麻绳密密麻麻缠绕加固,再刷上厚厚的桐油防水。这两枚水雷,被沉重而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滑轨上,如同两条蓄势待发的毒龙!
时间已近正午。距离法军总攻,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
王德榜府邸后院,气氛凝重如铁。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包括哨官张龙、赵虎,皆穿着紧身水靠,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和累累伤疤。他们看着那艘改装好的“雷击艇”和艇首那两枚狰狞的水雷,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和决死的平静。
林羽在陈文远的搀扶下,走到众人面前。他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每一张坚毅的面孔。
“诸位壮士!”林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今日之举,九死一生!林某无能,无法给诸位披坚执锐的战舰巨炮,只能以此简陋之艇,行此壮烈之事!目标——法舰‘野猫号’!此舰不除,马尾危矣!水师危矣!”
他深吸一口气,指向艇首的水雷:“此雷,凝聚我等心血,威力足以开山裂石!尔等无需与敌舰炮火对射,只需凭借勇气、水性和对这闽江水道的熟悉,利用黄昏光线昏暗之机,或制造烟雾掩护,悄然接近,将这‘雷霆’,送至‘野猫’腹下!一击之后,无论成败,立刻弃船潜水,顺流撤离!保命,同样重要!左文襄公在天之灵,佑我勇士!”
“左文襄公佑我!”张龙低吼一声,抱拳行礼!
“誓杀‘野猫’!扬我国威!”赵虎及众勇士齐声低喝,声震庭院,杀气凛然!
没有更多的豪言壮语。张龙、赵虎带着四名最精悍的水手,登上了狭小的“浪里飞”。另外四名水手,将驾驶两条普通小舢板,携带大量燃烧物和辣椒烟雾弹,负责制造混乱,吸引火力,掩护主力突袭。
“出发!”林羽一声令下,带着决绝的意味。
几艘小船,在王德榜亲兵的掩护下,从隐秘水道悄然驶出福州城,如同几支离弦的黑色利箭,射向战云密布的马尾港。林羽站在府邸高处,遥望着小船消失的方向,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一把火,是他投向法军的第一支复仇之矛!成与败,在此一举!
马尾港内,气氛同样紧张到了极点。在张佩纶的强压和法军步步紧逼的威胁下,何如璋不得不下令升起战旗,各舰生火起锚(虽然动作迟缓混乱),炮台也象征性地增加了守卫。张佩纶亲临“扬武号”督战,但看着水兵们生疏地操弄着老旧的舰炮,弹药手捧着数量稀少的炮弹,心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
罗星塔锚地,法军舰队已开始进行最后的战前准备。“伏尔泰号”巨大的舰体如同海上城堡,炮管森然。“野猫号”轻型炮舰则如同不安分的鬣狗,在舰队外围游弋,舰长杜森少校举着望远镜,轻蔑地扫视着清军水师混乱的阵型,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他期待着明日午后,用舰炮撕碎那些腐朽的木壳船。
夕阳西下,将闽江口染成一片血色。谁也没有注意到,几片不起眼的“渔舟”,正借着黄昏的掩护和水道的复杂,如同幽灵般,悄然潜入了战场的外围。一场以弱博强、惊心动魄的雷击猎杀,即将在惊涛骇浪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