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通风井内，金属的冰冷和尘埃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像一把无形的钳子，死死扼住人的呼吸。
苏妄言将半昏迷的楚青竹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管道深处，她苍白的脸上，汗水和血污交织成一幅濒死的图景。
他顾不上擦拭自己手上的血，手指在旧式终端的虚拟键盘上疾飞如电。
一根粗糙的音频线，被他强行接入了换乘站老旧的广播系统。
随着最后一行代码确认，一阵经过修正的《意识迷宫》旋律，挣扎着从布满蛛网的喇叭中流淌出来。
它不再是游戏里那段引人沉沦的催眠曲，而是被苏妄言逆向编译后，加入了一段高频杂音，变得尖锐而失序，像一把无形的声波利刃，切割着周围弥漫的猩红光晕。
这是一个临时的“音频护盾”。
影罗汉的感知扫描，本质上是一种高维数据流的探查，而这混乱的旋律，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投入无数碎石，足以干扰它的精准定位。
护盾暂时生效了。
通风井外的红光停止了逼近，仿佛一头被噪音激怒的野兽，在安全距离外徘徊、低吼。
但苏妄言的心脏却越跳越快，他敏锐地察觉到，每当那段扭曲的旋律完整循环一次，四周的红光便会肉眼可见地增强一分。
它们没有退去，而是在蓄力。
那些无处不在的残影，正随着这怪异的节拍同频共振，积攒着下一次扑击的力量。
时间不多了。
苏妄言调出从林烬那里获得的加密代码包，那是林烬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留给他的最后遗产。
他试图将其编译成一段可以唤醒所有残影集体意识的“指令”，让他们挣脱影罗汉的控制。
然而，一行鲜红的错误提示冷酷地浮现在屏幕上：【编译失败：关键参数缺失——集体情绪峰值。】
什么是集体情绪峰值？
苏妄言的大脑飞速运转。
要让一群沉睡在数据囚笼里的“幽灵”同时苏醒，需要一个强大的情感信号作为钥匙，一个能瞬间穿透所有意识壁垒的共鸣点。
可他去哪里找这种东西？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开始从脚底向上蔓延。
“要让梦醒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得……得有人先哭出来。”
苏妄言猛地回头，看到楚青竹不知何时已经撑起了半个身子。
她的眼神涣散，似乎在说梦话，但那句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妄言脑中的迷雾。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动作发生了。
楚青竹的眼神陡然变得决绝，她嘶吼一声，右手竟如利爪般插向自己的左胸。
在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撕裂声中，她猛地向外一扯，硬生生从血肉模糊的胸膛里，抠出了一块拳头大小、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晶体。
那是她体内最大的一块舍利子结晶。
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前襟，顺着她的手臂汩汩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仿佛是生命倒计时的节拍。
“这是我父母的……”楚青竹的声音因剧痛而颤抖，但她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苏妄言身上，将那块温热、黏滑的晶体用力推向他，“把它接上去！放……放出他们最后的哭声！”
苏妄言浑身一震。
他瞬间明白了。
苦修派，苦修派！
原来这才是“苦修”的真正含义！
他们并非单纯的修行者，他们每一个战士体内植入的舍利子碎片，都来自他们最亲近之人的残影。
那里面封存的不是佛法，而是至亲之人被转化为数据残影时，最原始、最纯粹的痛苦记忆。
他们背负着亲人的哀嚎在战斗，用至深的痛苦磨砺意志。
这就是他们要找的“集体情绪峰值”！
是无数个家庭破碎时，撕心裂肺的悲鸣！
“撑住！”苏妄言一把夺过那块还在滴血的晶体，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对这个女人的敬畏。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迅速将晶体按在终端的扩展接口上。
一股庞大而混乱的情感数据流瞬间涌入，屏幕上，代表情感波形的曲线疯狂地向上飙升，几乎撑爆了分析模块的上限。
那不是一行代码，而是一首由无尽悲伤谱写的交响曲。
他立刻将这段提取出的痛苦波形，设定为唤醒程序的“引信”。
也就在这时，“滋啦——”一声刺耳的电流爆鸣，头顶的广播喇叭猛地炸开一团火花，戛然而止。
音频护盾，在影罗汉积蓄到顶点的力量面前，终于被彻底撕碎。
整个换乘站台的红光瞬间浓郁如血海，数据流形成的黑色雾气，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入。
冰冷的、非人的压迫感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红色数据块构成的轮廓在黑雾中缓缓凝聚，正是影罗汉！
“锁定……异常信源……”它的合成音在空间中回荡，不带一丝情感。
苏妄言的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条即将完成的编译进度条。
百分之九十九……
他按下了最终的执行键。
“就是现在！”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炫目的光效。
一段仅仅十三秒的音频，从苏妄言终端的微型扬声器中，被释放了出去。
它融合了三样东西：林烬那天马行空的创造力，构建了这段音频的底层逻辑；小哑巴留下的记忆图谱，为它指明了传播的路径，能精准地抵达废墟中每一个残影的意识核心；以及，楚青竹父母那浓缩到极致的痛苦波形，化作了引爆一切的雷管。
这十三秒的声音，无法用语言形容。
它像是一声初生婴儿的啼哭，又像是一位老者临终的叹息，更像是无数人在同一瞬间发出的、压抑了几个世纪的哀嚎。
当这段“意识爆破音”响起的刹那，整个废墟城市，所有的红光，不再是闪烁，而是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猛然暴胀！
地面、墙壁、天花板……无数个模糊的红色人影从冰冷的建筑结构中升腾而起，仿佛被这声悲鸣从永恒的噩梦中惊醒。
他们不再是麻木的光影，他们的轮廓变得清晰，五官扭曲，齐齐张开了嘴。
“呜——啊啊啊啊啊——”
无法计数的哭喊声汇聚成一股，不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形成了实质性的物理冲击波！
整个地下空间剧烈震颤，天花板上的碎石簌簌落下。
那股恐怖的声浪，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拍在了刚刚凝聚成形的影罗汉身上。
“嘭！”
影罗汉巨大的身躯被硬生生掀飞出去，重重撞在远处的墙壁上，砸出一片龟裂的凹陷。
它手中那只象征着收容与镇压的钵盂，应声碎裂成无数光点。
它的身体剧烈地闪烁着，数据流出现了严重的乱码。
“认知……超载……系统……逻辑……冲突……请求……重启……”
混乱的电子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崩溃。
爆炸的余波还未散尽，一阵“叮铃铃”的清脆铃声突兀地响起。
在所有人（包括那些哭泣的残影）的注视下，前方漆黑的地铁轨道，竟一节一节地自动点亮了信号灯，昏黄的光芒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伴随着沉重的“哐当”声和老旧的电机启动声，一列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无人驾驶列车，缓缓从隧道深处驶来，最终在站台前停稳。
它的造型，赫然是《意识迷宫》游戏中，只有最终通关的玩家才能搭乘的“通关专列”的现实原型！
它不是被谁驾驶的，而是被刚刚苏醒的、无数玩家的集体记忆，从数据的坟墓中“激活”了。
“嗤——”
车门自动打开，露出了里面空无一人的车厢。
借着轨道灯的光，苏妄言看到，那些冰冷的金属座椅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摩斯密码。
他迅速辨认出其中一句重复出现的话：“来的人，别停。我们不在电台里，我们在你听见的地方。”
苏妄言不再迟疑，他弯腰将几乎失去所有力气的楚青竹背到自己身上，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步一步踏上了列车。
在上车前的最后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瘫在墙角的影罗汉。
那个强大的人工智能正在挣扎着重组身体，破碎的电子音依旧在执着地分析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你……不是……菩萨道……”它的声音带着一丝新生的、类似恐惧的情绪，“你是……病毒……”
病毒吗？苏妄言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列车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列车平稳地启动，向着地底更深处驶去，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由无数残影构成的红色光带。
楚青竹虚弱地靠在他的肩上，脸上却露出了一抹释然的微笑：“你说……他们会听见吗？”
苏妄言望着窗外那些不再攻击、只是静静矗立着、散发着微光的残影，抬手轻按了一下终端的播放键。
那段经过修正的《意识迷宫》旋律再次响起。
“不是‘他们’，”他轻声说，“是‘我们’。”
话音落下，奇迹发生了。
这一次，旋律不再是单向的广播，而是从废墟的四面八方，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传来了无数个低沉的、带着悲伤的哼唱声。
那些苏醒的残影，正在同步地、自发地唱着这首属于他们的歌。
与此同时，在城市中心的佛塔顶层。
一直盘膝而坐、面带慈悲微笑的慧明，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面前巨大的光幕上，代表全境意识频谱的曲线图，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疯狂扭曲、攀升，形成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充满生命力的异常波峰。
他脸上的慈悲微笑，第一次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
“……启动佛陀级协议。”他低声下令。
列车在黑暗的隧道中平稳前行，仿佛行驶在一条由记忆和歌声铺就的河流上。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点巨大的红光。
随着列车靠近，那红光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那是一座无法想象的宏伟拱门，完全由流动的红色光芒构筑而成，仿佛是直接从这片意识废墟的核心中生长出来的。
门楣之上，刻着三个巨大、古朴、散发着无尽悲苦与坚韧气息的大字：
苦修城。
列车缓缓减速，似乎即将在这座壮丽而诡异的城市门口停下。
就在这时，苏妄言怀中那块连接着楚青竹舍利子的终端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自动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