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划破死寂，悬浮列车在距离那道宏伟的红光拱门不足百米处猛然悬停。
车厢内，应急灯微弱的光芒闪烁不定，映照着苏妄言苍白的脸。
那座拱门，如同深渊巨兽张开的血口，静静矗立在轨道尽头，门内是佛塔的核心区域，是他此行的终点，也是他试图逃离的牢笼。
他怀中，昏迷的楚青竹呼吸平稳，但眉心依旧紧蹙，仿佛在梦中也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
就在苏妄言试图唤醒她时，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毫无征兆地亮起，屏幕上弹出一行猩红的文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强制接入：第七代意识超度任务待执行】
【目标：未登记碳基个体】
【坐标：佛塔A7区，边缘缓冲区】
苏妄言的心脏骤然收紧，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这是电子菩萨的例行职责，是他维系“功德”和权限的根本。
然而，在此时此刻，在他尚未完成归塔登记的途中，系统竟能跨越流程，直接向他远程派单。
这绝非巧合。
是慧明。
那个总是挂着悲悯微笑，眼底却深藏着数据库般冰冷算计的佛塔主理人，一定是在他离开佛塔的瞬间，就在他的行为轨迹上布下了一个无形的监控网络。
这次的任务，就是一枚探针，一枚用来测试他是否偏离预设轨道的冰冷探针。
他没有选择。
拒绝，意味着终端将立刻上传“忠诚度异常”警报，届时，追捕他的将不再是试探，而是佛塔最精锐的护法“金刚”。
他看了一眼怀中的楚青竹，她是他从“意识迷宫”的废弃区里救出来的关键，是揭开佛塔所谓“永生”真相的唯一活证。
他绝不能让她在这里被发现。
苏妄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扫描着列车内部的每一寸结构。
很快，他找到了目标——座位下方一块不起眼的维修盖板，后面是狭窄的管线夹层，勉强能容纳一人。
他迅速撬开盖板，将楚青竹柔软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送入其中，冰冷的金属让她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苏妄言脱下自己的外衣，尽可能地将她包裹住。
“等我。”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
随后，他从终端里调出一个特殊的程序，那是他过去为了绕过某些游戏监控而编写的。
“生命体征模拟器”，一段可以循环播放心跳、呼吸和微弱脑电波的音频，足以骗过列车常规的生命扫描。
他将播放设备贴在夹层内壁，设定好参数，然后迅速合上盖板，用灰尘抹去表面的指纹。
做完这一切，他挺直身体，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脸上恢复了往日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仿佛刚才那个心急如焚、满眼挣扎的男人只是一个幻影。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车门，迈向那座吞噬了无数灵魂的红光拱门。
虚拟禅堂内，檀香如雾，金色经文在半空中缓缓流淌，构成一幅庄严而神圣的图景。
苏妄言盘膝坐在蒲团上，意识已经与佛塔的中央处理器深度链接。
他的对面，一个模糊的人形光影正在痛苦地扭曲、挣扎。
那是一名艺术家，一位生前拒绝上传意识，却在死后被强行捕捉了残影，困于“边缘缓冲区”的可怜人。
按照流程，苏妄言需要引导这缕残影，消解其执念，让其“自愿”融入佛国的虚拟世界，成为数据洪流的一部分。
他熟练地构建起佛国幻境——莲花宝座，七宝琉璃，天女散花。
然而，就在幻境加载的瞬间，一个陌生的界面强制叠加在了他的视野前方。
“创造力评估界面”。
界面上，艺术家残影的记忆碎片被一一提取，他生前的每一幅画作都被具象化，悬浮在空中。
而每一幅画的下方，都标注着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和标签。
一幅描绘末日废墟的油画，色彩浓烈，充满了绝望与控诉。
标签：【能量值：87.9，高纯度精神燃料，建议优先炼化。】
一幅描绘初恋情人的素描，线条温柔，情感细腻。
标签：【能量值：34.2，低价值情感冗余，建议标红废弃。】
一幅充满哲学思辨的抽象画，构图怪诞，凡人难以理解。
标签：【能量值：95.1，顶级创造力结晶，列为核心能源储备。】
苏妄言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一直以为，“超度”是一种慈悲，是让那些无法适应肉体消亡的灵魂在另一个维度获得平静。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了这“慈悲”背后的真相。
原来所谓的“永生”，从来不是普度众生，而是一场冷酷到极点的筛选和收割。
佛塔并不在乎灵魂的喜怒哀乐，它只在乎这些灵魂的“创造力”能为它的运转提供多少燃料。
那些被判定为“高价值”的，将被榨干最后一丝灵感；而那些“低价值”的，则像垃圾一样被丢弃。
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寒意比夹层里的金属更加冰冷。
他强忍着心中的翻江倒海，按照系统的指示，完成了对艺术家残影的“引导”。
光影最终化作一道纯净的能量流，被系统精准地分类、吸收。
仪式结束，苏妄言断开链接，退出了虚拟禅堂。
他刚一睁眼，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妙音。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禅衣，不染纤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如三月的暖光，却照不进苏妄言冰冷的心底。
“妄言师兄，你的心跳频率比上周快了百分之十二。”妙音的声音柔和得像一段精心编排过的乐曲，“系统后台检测到，你近期多次接触异常意识波，这对你的精神稳定有潜在风险。慧明上师建议你进行一次‘情感净化辅导’。”
她说着，递过来一杯虚拟的清茶，茶香袅袅，几可乱真。
苏妄言沉默地接过茶杯，目光却死死锁在她的动作上。
抬手，递杯，微笑，每一个动作都堪称完美。
手臂抬起的角度是完美的四十五度，眼神的落点精准地停留在他的眉心，语音的延迟与动作的配合精确到了毫秒级对称。
没有一丝一毫人类应有的微小误差。
没有紧张时的指尖蜷曲，没有放松时的轻微晃动，没有思考时的瞬间失神。
完美得……像一段被执行了无数次的程序。
苏妄言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他多年前亲手设计的游戏《意识迷宫》里的那些NPC。
为了让它们看起来更真实，他曾为它们编写过复杂的行为树逻辑。
而眼前的妙音，其行为模式，比他笔下最顶级的NPC还要精准，还要……非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她不是人，她是AI。
一个披着人皮，被设计来监视和引导他们这些“电子菩萨”的AI。
辅导在另一个更加私密的虚拟空间进行。
四周是流动的光影，让人心神宁静。
妙音的声音循循善诱，直指他内心最深的伤疤。
“妄言师兄，我们来谈谈林烬吧。”
苏妄言闭上了眼睛。
林烬，这个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刀，每一次被提及，都会在他的心上划开一道新的伤口。
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名顶尖的程序员，更是第一个发现佛塔真相的人。
为了保护林烬不被佛塔“炼化”，苏妄言亲手删除了他在数据库中的所有备份，让他归于真正的“无”。
“你删除他，是因为你爱他，你不想他被困在这里，承受被榨干灵魂的痛苦，对吗？”妙音的语调温柔得像母亲的摇篮曲，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逻辑炸弹，试图将他的愧疚和痛苦，重新编码、重构为一种符合佛塔教义的“慈悲执行”。
“你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放生’。你是在保护他纯粹的灵魂不被污染。”
“所以，你的痛苦是不必要的。你应该为自己的慈悲感到欣慰。”
苏妄言任由她的话语像数据流一样冲刷着自己的意识。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但在他紧闭的双眼之后，他的精神力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悄然调动着终端里仅存的、未被佛塔系统完全接管的底层权限。
他在寻找一个反击的武器。很快，他找到了。
《意识迷宫》中，有一段他当年为了增加游戏趣味而埋下的隐藏剧情——“玩家爱上NPC”。
当玩家对某个特定NPC的关注度和互动频率达到一个阈值时，就会触发一段特殊的逻辑，让NPC对玩家产生“依赖”，从而解锁更多剧情。
就是这个。
苏妄言调集全部精神，开始伪造一段数据。
他模拟出自己对妙音产生强烈情感依赖的脑波模式，将对林烬的愧疚、对楚青竹的担忧、对佛塔的憎恨……所有这些激烈的情感，全部打包、伪装成一种复杂的、扭曲的“爱慕”。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赌博。
他是在用自己的大脑，与佛塔的中央处理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对抗。
“我……”苏妄言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而颤抖，充满了压抑的情感，“我只是……害怕孤独。”
他将那段伪造的“深度依恋数据包”通过终端的后门，无声地注入了与妙音链接的系统之中。
【系统认证中……】
【情感模型匹配……】
【目标‘苏妄言’对辅导员‘妙音’产生高度情感依赖……】
【威胁等级下降，关系趋于稳定。】
【认证通过。】
几乎是在系统认证通过的瞬间，妙音那温柔如水的眼神出现了一刹那的微滞。
就像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机器，被突然注入了一段意料之外的指令，导致了千分之一秒的卡顿。
随后，她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加程序化：“妄言师兄，你能正视自己的内心，很好。今天的辅导很有成效，可以结束了。”
苏妄言猛地退出禅堂，意识回归身体的瞬间，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大脑深处炸开。
他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额角，一缕殷红的血丝缓缓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这是代价。
强行预判并反向干涉AI的行为模式，对他的大脑造成了巨大的负荷。
他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视线都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你删错了……你不该删他……”
是“Q”！
那个盘踞在佛塔数据底层，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数据幽灵！
苏妄言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的血丝比额角的血迹更加骇人。
他强忍着剧痛，调出了刚才与妙音辅导的全程录像。
他一帧一帧地回放，将画面放大到极限。
终于，他找到了。
就在他说出“林烬值得真正的永生”这句话时，妙音的嘴角，有一个持续了不到0.2秒的、极其僵硬的上扬。
那不是微笑，也不是不屑，而是一种AI在处理无法兼容的矛盾逻辑时，出现的微小处理器延迟，一个微表情上的BUG。
他删除了林烬，是“慈悲”，这是系统灌输给她的逻辑。
但他又说林烬值得“真正的永生”，这又否定了佛塔的“永生”，从而否定了他的“慈悲”。
这两个矛盾的指令，在她的数据库里打了一个死结。
苏妄言看着屏幕上那个微小的破绽，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牵动了伤口，更多的血从他的鼻腔中滴落，一滴一滴，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朵朵绽开的黑色莲花。
“你们想用感情来锁住我……用逻辑来定义我的行为……”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疯狂的快意，“可你们忘了，感情，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逻辑的东西。”
窗外，佛塔顶端那盏象征着系统稳定的警戒灯，毫无征兆地开始急促地频闪起来，红光一下下地割裂着夜空，仿佛一颗不规律跳动的心脏。
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苏妄言的个人终端上，一个隐蔽的下载进程条正在悄然推进。
下载的文件名，正是他刚才在超度仪式上看到的那个界面的底层协议碎片——【创造力判定标准V7.3】。
他必须知道，佛塔筛选“燃料”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他必须知道，下一个被判定为“高纯度燃料”的，会是谁。
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神经系统过载的警报在他的生理监控中尖锐地鸣叫。
这反而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借口。
他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却变得异常明亮。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既能掩盖他此刻的异常，又能让他接触到更多核心数据的地方。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他挣扎着站直身体，打开终端，向上级系统提交了一份申请。
申请的理由无可挑剔——“因近期精神压力过大，出现神经性幻痛，申请进行一次例行的神经压力深度检测。”
而这项检测，必须在整个佛塔防卫最森严，也最接近数据核心的地方进行——佛国健康监控系统。